三.回不去的栈桥
那是一个很冷的春天，据说是60年代最冷的一个春分。青岛的春天还没有这样冷过。渤海湾近海的海水还没有完全解冰，靠近栈桥的一角，白花花一片，夜晚时分望眼看过去，像京剧里那些坏蛋的白色脸谱一样可怕恐怖。
焦虑了一整天的唐春梅，坐在船上望着眼前黑乎乎的大海，心情怎么也好不起来，因为她已经被家事折腾的够呛了。
唐氏的老毛病焦虑症一犯，她的胃里面火烧火燎的，根本想不起来吃饭。可是，身边还有三个正在长身体的孩子们，她不得已招呼近前的老刘，想让他趁船还没有出海之前赶紧去栈桥买点什么吃的给孩子们垫垫肚子挨过漫长的夜。
唐家凤是个能干而且贤惠的女孩子，她看见老刘跳出了船去买东西吃，她眼疾手快地递给母亲一茶缸子水喝。唐春梅微笑地接过凤儿递过来的茶缸子，她心里头一热乎，脆弱的泪水又哗哗哗地淌了下来。她这时候感觉到了一丝饿意。是啊，有水就好，解解渴，总比出去要饭强……
“娘，我也想喝两口。好不好？”一个细弱的男孩子的声音，在漆黑的海湾里异常的清脆。唐春梅这才想起来儿子女儿和她一样都滴水未进。“家劲啊，来，坐到娘身边来，把家巧也带过来坐。一会儿你们刘爷爷买回来好吃的，你们就可以填饱肚肚了。今晚在船上睡上一觉，等天一亮我们就回到老家了。”
“娘，我不是很饿的，我能再坚持坚持。”聪明乖巧的唐家巧，跟着大弟弟家劲一个高儿蹿到母亲的身边坐下来。凤儿搂紧可爱的妹妹和弟弟，会意地笑着说：“我也不怎么饿，我们都能再等等。”
看着三个孩子们围在自己的身边坐下，唐春梅感觉到温暖了很多。人生头一次在外面挨冻受饿，她还真没有做好怎样度过饥荒灾年的准备。要不是杜家老爷突然被政府抓走，杜家各处家业家产被无辜地没收充公，唐春梅可能还以为家里的金条钞票和粮食够花一阵子的。可眼下的颠沛流离状态，令她这个足不出户的大家闺秀，一时间没了主意，她只好睁着眼干等着长工老刘的帮忙和照顾。她为了安慰年幼的孩子们，她只好装作轻松地提出：“你们再坚持坚持啊。我们玩个小游戏好不好啊？凤儿，你会读书作诗，快来带着娘和你弟弟妹妹学学吟诗诵词怎么样啊？”
“好啊好啊，娘，我最喜欢唐诗宋词元曲了。”唐家凤兴高采烈地站起身，手扶船舷，望着深邃的渤海湾，思考了片刻后她胸有成竹地吟诗一首‘将进酒’：“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春雨绵绵催人泪，渤海湾里浪滔天。”巧儿望着小姐凤儿吟诗诵词，忍不住也赋诗一首应应景。
漆黑一团的夜里，几乎看不清小孩子们的脸，可是母亲唐春梅却能用心去感受孩子们脸上洋溢着的不同情感。老四虽说是个女孩身，内心却是非常强大，从小就喜欢跟着父亲出门应酬。七八岁的时候就像个大人一样能够待人接物方方面面都能帮做生意的长辈们打点到。小五呢，心思细腻的一个女娃儿，体弱多病，却事事关心，是爹和娘的贴身小棉袄。而迟迟不吭声的六儿家劲，让唐春梅很担心这个小儿子，她一边聆听着女儿们吟诗的声音，一边下意识地给家劲盖上了她肩上的紫色披肩。
静静地躺在船里的家劲，有心无心地摸着母亲柔软温暖的的披肩，他幼小的心灵里充满了浓浓的爱。可是饥肠辘辘的滋味真的不好受……
第二天醒来，渤海湾的雨停了。老刘和掌舵的人一起站在船只的驾驶室里，眺望着前方的烟台山白灯塔，他们已经确认即将顺利地抵达烟台港。“老刘，你看前方，打满左舵45，再有不到十几分钟光景我们就快到了目的地啦！老哥，咱们这一趟可真是很不容易啊。昨夜我以为会继续下大雨不能开航，没成想啊，天公作美，你我顺利地准时到了老家！”
“多亏了有你啊，真心感谢有你在关键时刻帮我们这个忙。你是我们的大救星！我替主人一家子要好好感谢你。赶明儿找时间我们喝两盅解解乏！”老刘一脸疲惫，心情却大好。
“咱们都是老朋友了，咱俩谁跟谁啊！我看喝酒就免了，我明天还得返程回去交差了事！再者说了，你们也不容易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你啊，好好照顾好你的女主人一家子，你肩上的担子不小啊！你可真行！”
“事情来的太突然太紧急，谁也没有料到啊。我不帮她们，谁来帮呢？那三个孩子们都在外地，你看我能不伸出手来帮他们渡过这个难关吗？我是她们家长工，这是我理应做的事儿，如果不帮他们我心里会不好受的。反正有我一口粮食吃，就有她们一口粥喝，我会拿她们当自己家人对待的。我的女主人身体不好，出了这种事情，嗨，这是什么世道呀！”
老刘有心，家里人都理解他离开青岛的原因。老刘好不容易带着女主人全家安全抵达老家烟台，他稍稍地松了口气。但是眼下的日子过得还是很艰难。老刘掂量着自己兜里的钱，满打满算也就十块大洋银元和几毛纸币，这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呢？
提着包袱领着孩子们进了建昌街的老屋里头，唐春梅看着破旧不堪的屋瓦和荒凉的院子，她突然忍不住张开了口，唤过来老刘，悄悄地问他道：“这老屋还能住人吗？怎么看上去空旷了多年了？”
老刘赶紧跟唐太太交代说：“您放心，这是唐老爷在烟台的最大的院子屋子，我现在就进去拾掇拾掇，过一会儿我出门去买点柴火和米面，我们中午就能吃上饭了！”
“谢谢你老刘，幸亏有了你帮忙啊……我这里有几块袁大头，你先拿去用，我们人生地不熟的，就麻烦你了。”唐春梅声音很弱地感谢老刘说。
“娘，我们打扫完屋子，我会跟着刘爷爷去街上买粮食买点用的啥的。娘你在屋里头你就看好弟弟妹妹们，你们旅途劳顿好好休息休息吧。”家凤笑着安慰说。
唐春梅听见女儿懂事的声音，轻轻地抚摸着凤儿冰凉的小手，不自然地笑了笑，有点像哄小孩子似的说：“凤丫头，我们慢慢来吧，你们先打点水洗洗脸。人是铁，饭是钢，一会儿买回来我就生火做饭，我们吃饱了肚子再干活收拾家！”
家凤认真地听了母亲的话，带着家巧和家劲找到院子里的水龙头，三个孩子开始小心翼翼地各自撸起袖子捧起凉水洗脸。唐太太迈着三寸金莲，满满地走进了唐家老宅的东厢屋。她心绪不安，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走着，心里堵得慌，却不敢声张，她生怕儿女们会知道自己难受的滋味。
唐春梅明明就已经回到了老家，但是她神情恍惚间觉得她人还在青岛。早已经过惯了养尊处优无忧无虑的生活，唐春梅一时不知道自己应该从哪里开始做起。从前，唐春梅家里有几个老妈子女佣人，她根本不需要亲自打扫卫生。现如今，能不自己亲自动手做吗？哪里还有钱去雇人呢？想到这里，唐春梅不得不硬着头皮进了里屋开始扫地拖地。
孩子们看不清母亲脸上的痛苦表情，只能看到母亲头上的发簪子。漂亮的祖母绿足金发簪子，是爹去年高价买回来送给娘戴着的。荣宝阁的老板，据说可是大赚了一笔钱，因为在那次最后的交易中，唐老爷还稍带着给唐春梅买回来一对翡翠玉镯子。
清脆悦耳的翡翠手镯相撞的声音，家凤耳朵里听着心里一阵酸楚，她帮弟弟妹妹们洗干净脏脏的脸和小手后，赶紧进屋帮母亲清洁里屋封尘了多年的一地灰尘和蜘蛛网。其实，家凤并不会干家务活，她很害怕蜘蛛网，可是被逼到绝境中的时候，人的第一个应急反应就是伸出手帮母亲一把。头一次看到自己的母亲亲自扫地，家凤很是舍不得让妈妈干活，还是自己多干点才是。
压抑着内心情绪的唐春梅，颤颤巍巍地拿着扫把簸箕，一个屋一个屋地挨个打扫，已经懂事听话的孩子们尾随其后，大家一起饿着肚子干活，她们并不觉得那是苦。她们干得很开心。
聪明伶俐的家凤，跟着小脚母亲哼着小曲儿边干着脏活，边细心地四下观察着老屋子里面的摆设。家凤偶尔抬抬头，瞧了瞧里屋的炕头，她不经意间发现了里屋墙上竟然有一个黄色的音盒子，那不是和自个家里的一模一样吗？家凤看见了发了黄的音盒子后，兴奋地告诉身边的娘说：“娘，您来瞧瞧啊，这不是广播吗？我们终于可以收听喜欢的京剧啦。”
“凤儿，你说啥？你说的广播在哪里？难道说这里也有音盒子？”唐春梅心里一喜，一扫刚才的沉默寡言，她的心情瞬间阳光起来。
“娘啊，是真的，你看这不就是跟咱们青岛家里一模一样的广播音盒子吗？”调皮的家劲一个高儿蹦进来，对着站在里屋的母亲和二姐嚷嚷道。跟着家劲进了里屋的家巧，她脸上挂着一丝久违的笑容，仰面冲着母亲说：“娘，这下可好了，我和小弟可以听着评书和京剧睡觉了。这可是回老家后的一等好事！”
“哎呦，你们这两个大活宝贝啊，有了音盒子，我可省省心不用像昨晚那样哄你们入睡喽。这样子很好啊，娘和我都解放喽。哈哈！”家凤说完后，试着去拉墙上的那根棉麻绳子，她想要拉开广播线让亲人们听听音盒子里那些熟悉的声音。
屋子里所有的人瞬间都静了下来，连刚刚迈进门槛的老刘，也下意识地屏住呼吸不敢出一声大气。唐春梅缓缓地直起了干活的腰身，一把揽过一双年幼的双胞胎儿女，和他们一起仔细地聆听着广播里正在播放的评书联播《说唐传》。一个熟悉的富有磁性的男中音，不是别的说书人，正是唐母和孩子们喜欢的单田芳先生，他正说到李大锤李元霸，与裴元庆等兄弟们被瓦岗寨众好汉们招降，一时间天下十八路好汉们反王，六十四处烟尘，各路英雄豪杰群起，隋王朝摇摇欲坠。家劲听得是在讲他心目中的英雄李元霸，他正听得起劲，正在兴奋头上，他看到了刘爷爷手里紧握着的一兜子热气腾腾的烤饼和豆浆，也顾不上饥肠辘辘饿得发慌，笔直地站在原地不肯动窝。一直到母亲哈虎着家劲快快坐下来吃点早餐，他才不得已地走出里屋来吃饭。
家巧看到弟弟听得入了神，扑哧一乐，跟姐姐家凤说道：“二姐，你看啊，咱们家的小男子汉，废寝忘食了。”
心疼小弟的家凤，焦急地跟家劲说：“你得好好吃饭啊，要不我把广播关了。你赶快去搬个板凳过来坐着一边听一边吃啊。来，我先给你掰一块葱油饼吃。”
“凤儿啊，你也坐下来多吃点儿，多亏了你们刘爷爷啊，来来，孩子们你们要珍惜这些来之不易的粮食，好几顿都没有吃上热乎饭了，你们就快趁热吃吧。”
“唐太太，您也趁着这热乎劲儿喝口热豆浆再就着这喷香的烤饼暖暖身子吧。”
“是啊，娘，您先坐下吧，我们一起分着吃。”
“娘啊， 这烤饼好好吃啊！您来一口吧。”
一家子人，围着一塑料袋的烤饼和葱油饼，一下子热闹极了，站着的，坐着的，都两眼放光似的盯着袋子里的几块饼，恨不得把食物快速塞进小嘴巴里以填饱瘪瘪的肚皮。看着爷爷母亲和弟妹们吃得香香的模样，家凤边嚼着脆脆的饼皮边用手把烤饼撕成大大小小的五块分给大家。
一家人正吃着饭的时候，正午的阳光射进来，东厢屋里暖和多了，可怜的人们心情改善了许多。唐春梅不再沮丧着脸，她小心翼翼地接过老刘递过来的葱绿的烟台大葱，左手将葱油饼摊平在右手的掌心中，再轻轻地卷起新鲜的大葱，食指和中指紧紧地夹起来大饼，她亲手递给身边的女儿家凤让女儿趁热吃。
家凤激动地接过母亲亲手包好的葱油大饼，突然鼻子一酸眼泪婆娑着，她不敢讲一句话，因为怕母亲和弟弟妹妹看到她的窘模样。其实，家凤好几天没有吃过热乎饭了，她愣是瞒着母亲不敢说她在长岛夹海苗时舍不得花一个子儿买碗馄炖或者面条吃，她几乎连着三天一直啃着娘给自己亲手做的大枣饽饽，有时候吃着掉着渣的饽饽被噎着了，家凤就跟身边的工友要碗凉白开喝下去。就这样家凤一周只花五块钱，她习惯了每天只吃一顿饭，每周只买一两顿热乎的饭，偶尔在夜里饿的睡不着的时候，她偷偷地猫在被窝里啃一块晒干的地瓜干，一边流着眼泪一边想着家里的母亲父亲和弟妹。虽然不上学离家夹海苗的日子很苦，但是家凤没有忘记父亲在她小时候跟她说过的一句话：“孩子，苦的滋味并不苦，只不过是当你习惯了吃苦之后，苦才是真实的人生。”
父亲的话，一句顶一万句，唐家凤牢牢地记在心里，这句话陪伴着她闯荡大江南北。无论是遇到任何困难的时候，家凤都能牢记父亲的话，因为爹说的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