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叶情(短篇小说 二)

二.渤海湾的夜晚

唐家凤十四岁时,父亲突发心脏病死于一场革命批斗。

那是个夏季雷雨天的黄昏,凤儿的母亲,坐在辽宁路唐家别墅的长工房里,跟老刘商议着如何应对最近突发的政府收购家产资产等等事件。昨夜,唐太太因为唐家老爷一宿未归,她辗转反侧,担心老头子,她几乎是一夜无眠。老刘望着眼前一夜熬白了头突然两鬓斑白的唐太太,心下很是疼惜眼前的主人。“大妹子,你在家坐好了啊,我这就去外面看看情况。你在这里等我回来捎信给你,你千万千万不要随便出门啊!”老刘黑沉着长脸压低了嗓音请求唐春梅说。

“老刘啊,我就指望你帮帮我们吧!那三个孩子们都成家立业了不在青岛,这三个孩子们还小都在上学,总不能让我们母子四个人无家可归吧。麻烦你啊,帮帮我们找找政府领导等关系,帮帮我们解决临时的困难啊。”唐氏伤心地流着眼泪无奈地恳求道。

看着春梅流泪无助的那一刻,老刘的心都快要碎了。没有人告诉唐氏,她家发生了什么重大事情,连孩子们都被蒙在了鼓里。初中还没有毕业的小四儿去了海岛上夹海苗,每周六才回来一趟,还在念小学的小五小六刚刚放学,吃过棒子面粥后正坐在东厢屋里头搓麻绳。这一家老的老小的小,家里头没有个顶梁柱子,这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老刘临走前,细心地帮春梅的头上披上一块丝绸披肩,他生怕体弱多病的女主人再着凉生病。春梅双手紧紧地拽着紫莹莹的披肩两头,神情凝重地看着老刘急匆匆地出了门去了南大街。她的心里头七上八下的,恨不得迈开三寸金莲,跟上老刘一起去看看究竟。

人人都以为:有时候退一步,海阔天空。七十多岁的唐文山,他万万没想到青岛这边的情况真的很严峻。他以为自己放弃了在青岛经营多年的布料生意,根据政府的要求上交股份股票就没有什么事情了。唐文山老爷被政府被生活好好地教训了。唐家一家人颠沛流离的生活,才刚刚开始。举目无亲无依无靠的唐氏,自从最近几日她的丈夫突然被抓走被拉出去批斗之后,她心中隐隐约约地有了不详的预感。假如丈夫万一出了事,她也不想活了。可是,身边这几个还未成年的孩子们怎么办?老大唐家钧老二唐家业老三唐家琳都已经大学毕业去了其他城市成家立业了。而小四唐家凤小五唐家巧小六唐家劲才十四岁十岁左右,还需要父母的抚养和照顾。

虽说唐家在青岛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可是当下的情况却令人不容乐观。唐氏深深地感到:自个家的生活困窘到了毫无尊严的地步!就拿昨天晚上来说吧,唐老爷交代好的事情让春梅去找以前跟唐家有过生意来往的立交桥布店周老板,问问周老板能不能在关键时刻还了那笔巨额借款。令人跌破眼镜的事情发生了,唐春梅一个女人家,周老板欺负她头发长见识短,根本不理会唐春梅登门要款一事。周老板接过借款字据直接撕成碎片,他根本就不承认自己跟唐老板有过任何借款一事。毫无商业交易实战技巧的唐太太,她一看周老板真是欺人太甚,她没有办法要回那笔款项。唐氏几乎被周老板气的半死,毕竟她是大家出来的闺秀,她没有跟蛮横无理的周老板说什么过分的话,她只好一声不吭地咬着牙坚持回到了自个的家。

整整一夜未合眼的唐氏,她独自坐在炕沿上熬到了天亮。这一夜,丈夫彻夜未归。她的焦虑症又犯了。唐春梅大字不识一个,但是她的记性好。跟着唐老爷一起生活的这三十几年里,在春梅的印象里:与唐老爷有过很深交情的有荣宝阁的袁老板,国民银行的王老板和方子区农场的纪老板等人,与自己的老爷关系非同寻常。可是在这紧要关头,找谁去帮帮忙呢?望着膝下一双十岁大的双胞胎儿女,他们非常乖巧地坐在马扎上正在帮忙搓麻绳填补家用。连续一天一夜没有进食一直饿着肚子的唐氏,看着宝贝们,想着自己的心事,她一时按耐不住慌了手脚,准备抬脚去粮店偷粮食给孩子们做饭吃。正当唐氏萌生了出门偷粮的时候,街门的铜门环铛铛地响了,小六唐家劲一个高儿从马扎上蹦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街门边上,只见他翘起脚尖儿,用黑乎乎的小手轻轻地拉开门闩,使劲地拉开一扇门,探出脑袋一瞧,原来是长工刘爷爷回家了。

“娘,刘爷爷回来啦。”懂事的家劲,扯着嗓子喊娘,他想让娘知道有人来了。“咦,我爹呢?刘爷爷你不是去找我爹了吗?快说快说,我爹去哪里了?”

“六儿,你别没大没小的快回来快回来。小五,你去给爷爷倒杯茶喝啊!”唐氏脆弱不堪地望着门口进来的人跟儿子女儿吩咐说。

“唐太太啊……现在什么都别问啊,你们赶快收拾收拾准备回老家吧!我这就打好包袱,一会儿去码头看看有没有船去烟台!过半个小说我回来接你们走啊!”长工刘凯涛慌慌张张地告诉唐太太说。

唐春梅一听就知道大难临头了,她颤颤巍巍地站起身虚弱地问道:“老刘啊,你说啥,这就走了?我们去哪里呢?我要等我家老爷回来再走!”

“哎呀,到什么时候了啊,走是不得已的选择啊,现在必须要离开这里,这儿是是非之地,我们谁都不能住在这里了……政府已经收了这套房子!”

“啊,你说什么呢?老爷没有告诉我这件事啊?你快告诉我唐老爷在哪里呢?你快说啊!你急死我了呀!”

“春梅,我听说昨天老爷被抓起来之后他心脏病犯了背过气去,据说昨夜已经不行了说不了话了!政府那边也不让送医院治疗。所以,我们得赶紧撤!因为有人说要抄家!老爷那边保不住了,我得保护你们不受牵连啊……春梅啊,听我一句劝啊……跟我回老家吧!老爷昨天临走之前跟我交代了万一发生什么事情,一定保证你们安全回到烟台!”

听到唐老爷突发心脏病不行了,唐氏感到五雷轰顶,她心中的顶梁柱子轰然倒塌!她盈盈弱弱地啜泣着,身边的一对双胞胎突然被吓到了,她们各自抱着母亲的大腿和衣襟大哭起来。唐氏无助地站着,她瞬间几乎精神分裂……

风尘仆仆的唐家凤,刚好从海岛赶回家度周末,饥肠辘辘的家凤前脚刚刚迈过自个家的家门槛,后脚还没有跟上迈进去着地的当儿,她隐约听到有人在哭泣的声音,她心里敲起了边鼓不晓得究竟发生了什么重大的事情。当唐家凤一眼瞧见弟弟妹妹正抱着娘的腿痛哭时,她那站了一整天的双腿,突然软了下来,她禁不住双膝跪地,一边哭着问候娘亲,一边抱紧弟弟妹妹娇小的身躯。“娘,这是怎么了呀?”

二女儿家凤的熟悉生音,唤醒了站在屋里表情木纳的母亲唐春梅。唐氏望着心爱的小四儿,鼻子又一酸,两行热乎乎的血泪,顺着浮肿的两颊流了下来。“凤儿啊,你可回来了。帮娘像个主意吧。娘老了,不中用了,关键时刻要靠你和老刘了!你刘爷爷说你爸出事了,他让我们必须马上回老家避避难。”

“娘,我回来了,天塌下来你们都不用怕啊!有我在,咱们就都没事的。那就听爹的,让刘爷爷带我们一起回老家吧,反正我已经不上学下海干活了,我还可以多做两份工的。娘啊,你放心吧,我会夹海苗了,夹一斤海苗可以赚一毛钱呢。娘,你看我刚刚拿到这个星期的工钱十二块呢!”唐家凤一边劝说着母亲别担心,一边用脏乎乎的手从裤兜里掏出一叠毛了边的破纸钱。

唐春梅看着自己最喜欢的女儿小四儿,心疼地捧起家凤的一双手,她的眼睛瞬间落在了纸币上和这双手手指的裂口上。唐春梅顾不上数钱,她心疼地捧着家凤的双手,怜爱地对女儿说:“孩子啊,苦了你了啊。我这是从哪辈子上积攒的福分啊,让你这么孝敬爸妈。我有了凤儿啊,就不担心没有人帮忙养育你弟妹啦。”

“唐太太,天黑了,时间不早了,快抓紧时间拾掇拾掇打好你们的包袱我们就出发啊。”长工老刘看到一屋子老小哭成一团,他心急如焚地提醒道。“我这就去港口码头看看我大儿子在不在,我让他帮忙给雇艘船安排马上出发去烟台啊。你们等着,我去去就回。”

唐家凤是个懂事的大孩子,她趁母亲陪着弟妹的当儿,她一个人进了里屋,从炕上的棉被底下抽出几个花布被单子,手脚麻利地将大衣柜里的大大小小的衣服裤子统统打到被单里系好数个死疙瘩。唐家凤一边忙着收拾包袱行李,一边有口无心地问母亲:“娘,要不要跟街上的算命先生问问爹怎么样了?”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凤儿的话,唐春梅听的仔细,她却什么都不说,她呆呆地瞧着屋子里院子里的摆设和风景,她暗暗地想:难道说真的不得不走了吗?要不,干脆就让凤儿去算一挂看看老爷还能不能活着回来?唐氏想到这里,让一双乖巧的儿女坐在家里等着,她悄悄地拉过来家凤说:“凤儿,你跟我出门一趟,我们去算一挂,看看你爹他能不能跟我们一起走?好吗?”

“娘,好咧,这就去吧。我刚刚回来的时候,我看见隔壁的算命先生还没有关上街门,我们这就去。”家凤说完,轻轻地扶着母亲,两个人深一脚浅一脚地摸黑来到了算命先生老李头家里。

晚上七点钟,两个尚未懂事的孩子在家里,年幼一点的唐家劲似乎很害怕黑漆漆的夜晚,他紧紧地挨着三姐唐家巧坐着,一声都不敢吭地守着几个大包袱,他的眼睛里充满了对黑暗的恐惧和对世事的未知。轻轻地拢着大弟弟的唐家巧,乌溜溜的大眼睛里也充满了无尽的悲伤,一天只吃了一顿粥的胃囊开始‘咕咕’叫了起来。惹得身边的家劲也感到有些饥饿起来。巧儿突然想起来自己的裤兜里还有几块爹给的外国糖,她慢慢地用小手按了按左裤兜和右裤兜,不一会从鼓鼓的右裤兜里掏出来一块裹着红色玻璃糖纸的水果糖,她悄悄地递给可怜的弟弟吃,她自己却不舍得再掏出来一块尝尝。家巧人很机灵,平时话语不多,她很想把糖留给二姐家凤吃。她静静地陪着大弟弟家劲吃着水果糖,馋糖的口水是咽了又咽,她就是舍不得真的掏出来一块吃……

大概有了一袋烟的光景,长工老刘到了青岛港口找到大儿子刘长调度了一艘能开出港的小船后,他又急匆匆地返回唐家准备接唐家太太和孩子们上船去烟台。他临行之前,压根就没有跟刘长海交代他回不回青岛的事情,他只告诉刘长海要照顾好两个妹妹吃饱睡好念好书等等话语。望着父亲早已经谢了顶累弯了腰,刘长海默默地向父亲的背影挥挥手,他的年岁永远都不会理解父亲为什么当了大半辈子的长工还要死心塌地地护着太太和孩子们走?他以为父亲还会回青岛。长工老刘,压根就没有想着再回青岛。当唐太太挽着儿女们踏上青岛开往烟台的船时,老刘站在船舷的前边,他深沉的目光就没有从港口挪开,一直到船驶入深邃的渤海里,老刘还是站在船板上,纹丝未动。

老刘的沉默,加重了船上的忧郁气氛,几乎压得唐春梅哭不出声来。她虽然人不认字,可是心似明镜,在这关键时刻,算命先生已经看过了,人也决定走了,可是她很不甘心就这么空手返回老家。老爷辛辛苦苦地建立起来的布料家业,难不成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被政府说收走就收走了,什么都不能留下?那么多的股份和股票,还有几间公司商铺地产和自己家的别墅房产,就这么上缴充公了?岂不是豪取掠夺?一时间,富农,资本家,走资派,所有的不好的名声都被扣到了老爷的头上,老爷家大业大,突然就说没就没了?唐春梅怎么也想不通,她如坐针毡地坐在船舱里。由于动荡年月,辽宁路街面上的店铺都早早地关门闭户下班打烊了,唐春梅根本来不及给三个孩子做点什么吃的,她哄着三个孩子们饿着肚子睡下后,眼巴巴地盯着渤海上的波涛翻滚,她有无限的烦恼瞬间涌入心间。老刘跟开船的亲戚刘志刚递了个大枣饽饽吃,他又望了望坐在船舱里的唐太太,他忍不住心疼唐太太,他不舍得自己一个人吃,他还是把仅剩的一个热乎乎的烤饼递给了憔悴的唐春梅。

人生充满了未知数。人也不能跟命运抗争到底。唐春梅不得已接过老刘的爱心烤饼,她又一次泪湿衣襟。漫漫长夜,又有谁人来相思相守? 以后的路,怎么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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