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生命的脆弱
“他只收五分一角的纸钱，你那一分两分的，他不收，我试过了的。现在菜市场里商贩们都是这样的，有的还四舍五入不找零！”
唐春梅微微地皱皱眉头，手里紧握着一沓黄色绿色的一分两分钱，回过头去想看看声音的主人。
“现在都七十年代了，连小孩子们最爱吃的三分钱的冰棍儿也涨到了五分钱，哎哟喂，日子不好过啊……”声音的主人又啰嗦着说道。
是隔壁的那个有钱人家？年轻时候的她可不是这样斤斤计较的女人啊？她扎紧了的黑裤脚好熟悉呀，她黑色的眼珠子里还是有一丝丝水灵灵的光彩，依稀可见她当年的风姿娇媚的模样。张淑怡抬眼仔细看了看自个跟前的不知所措的中年女人，透过她娇小玲珑的身材，她仿佛认出来了那个人就是唐家太太唐春梅。不过她以前经常是穿着桑蚕丝真丝面料旗袍的啊，怎么今儿个却身着普通的碎花布料衣服呢？
被邻居瞧见后，唐春梅下意识地拽了拽蓝碎花布袄，有点不好意思地回报给她一个不自然的微笑。张淑怡也试着挤出来一脸温暖的笑，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却紧盯着唐春梅的脸瞅着，这样就更能清楚地看到她脸上芝麻粒大小不一的雀斑了。
“淑怡大姐，真的是你啊……我真没想到刚刚出门准备买点菜碰巧遇到你。”
“啊呀好多年没有见到你了，我差一点没认出来。你想买啥呢？我来帮你杀杀价。”
“谢谢你大姐，我家孩子们想吃发面包子了，我趁她们去上学的时候赶紧买点酵母粉和精白面，割上两斤猪肉，再买颗大白菜，就可以回家包包子啦。”
“一会儿买完了你来我家拿点苹果和花生油吧。我家大姑娘维珍出嫁了，她在栖霞，她们村里产花生苹果，上个月她和女婿刚刚送过来两桶花生油和一些花生饼。”
“谢谢你好心的大姐，我刚刚从青岛回来啥也没有带回来，不好意思啊，要不等我包好了大白菜猪肉包子我给你们送过去吃啊！”唐春梅已经有好几天没有跟外人说话了，对于张氏的慷慨，她一时有些犹豫，并不想空着手随便去打扰别人。张淑怡看得出来她心里有点过意不去，便不再言语。她迈开三寸金莲前脚走着，引领着唐春梅来到了粮店肉店。张氏趁店铺里排队买粮食的人们还没有注意到自己，她仔细地从衣袋里掏出一个小手绢，轻轻地打开手绢的三个角，用手指舔了舔唾沫，小心地数了几张山东省粮票，悄悄地塞给身边的唐春梅。
粮店里面有很多各种各样的五谷杂粮，唐春梅看在眼里心下有数要买什么粮食。可是唐春梅是第一次亲自上街买粮食，以前都是有长工和保姆帮忙购买，她一时不明白为什么张淑怡给自己蓝色的山东省粮票。自个家里不也有很多粮票布票嘛，啊呀这可怎么办呢？自己不好当着众人面拒绝邻居的好心好意。要不然就先收下吧……想到了家里的孩子们正饿肚子需要吃饭，唐春梅顾不得想那么多，只想买自个家急需的一袋包米面和一袋白面。她愣愣地看着柜台里面的人，用颤抖的手轻轻地掏出一个精致的绣花钱包，从钱包里取出来几张大票纸钱递给柜台里的人。
柜台里面的员工，是个熟手，很多人记得他是老王。老王他却不认得眼前的这位买粮食的人是谁。他正想开口问一下，唐春梅身后站着的张淑怡跟老王笑着打招呼说：“老王您当班啊。她是我们邻居唐家太太，刚刚回烟台！”
“哎呦喂，是唐家人啊……那个建昌四巷二号的？好久好久没有唐家消息了。太好了唐太太，你们回来就安省了，烟台这边还是挺不错的，不比青岛那边差多少。再说了，唐家有家业有后山在这里，你们以后吃喝不用愁！”老王实实在在地说。
正当唐春梅低着头有些不好意思搭话，粮店外面突然有人在狂喊“快来人啊，快来救人啊！有人触电了！”粮店内外瞬间被叫声打破了宁静，粮店里几乎所有的人都往外张望着，大家都想在第一时间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紧急危险情况。唐春梅紧握着的纸钱，被她紧张的手心捂热乎了，她才不关心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只想赶紧付了钱回家做饭给孩子们吃。
粮店里墙上的时钟已经指向了上午十点钟。“两斤粮票，你给我十块钱就行。”老王人很热情，他小声地跟一脸焦急模样的唐春梅说。
“好的好的，这是十块钱，这里还有一点淑怡刚刚给我的山东省粮票。麻烦你看看够不够用！”唐春梅没有一点经验，只好低声细语问道。
唐春梅是烟台地区最有名的大家闺秀之一，老王在二十多年就早有耳闻，他一直没有亲眼见到过唐氏的样子。她是胖是瘦，她是漂亮还是丑，老王都不晓得，他唯一纳闷的是为什么唐家搬回烟台这件事情？老王经验老到，他知道买卖是一时的，他想以后有机会再详细问问唐家究竟是发生了什么。“来咧，这两袋粮食您可拿好了啊。欢迎再来。”老王说完，收了唐太太递过来的粮票和十块纸钱，把沉重的两袋粮食从货架上搬到了柜台上。
心急如焚的唐春梅抱着两袋粮食，快步流星地走出粮店门口，才发现刚刚跟在自己身边的张淑怡早已经不见了踪影。她还想跟淑怡解释一下改天去她家还粮票一事。望着菜市场的另一头热热闹闹的风景，唐春梅毫无闲暇之心去关心别人，她心头沉重地朝着自己家的方向走去。
一向不爱管闲事的张氏，其实是个很有爱心的女人。当她听见有人喊快去救救人的时候，她迈着轻盈的三寸金莲，一路小跑来到了出事地点。原来是烟台钟表技校门口有人触电后不省人事了。张氏并没有什么急救常识，但是她知道技校后身有个中医诊所，诊所里的余天亮医生是一位摸脉看诊的中医专家。张淑怡急忙跟慌慌张张失去了主意的技校领导说她知道诊所医生在哪里，于是张氏带领着一群技校的学生们和领导们奔向诊所。
通向诊所的道路，是几条细窄的泊油马路，有点颠簸不平。救急的人们，心急如焚地背着护着触电后不省人事的学生，来到了距离出事地点几百米远的和仁堂中医诊所。
孩子是幸运的。被扒光了衣服后，果果横在水泥地上赤条条的身子，苍白而弱小，让围观的人们看着都觉得心疼不已。余天亮医德高尚，他急人之所急，先是放下手边所做的事情，小心翼翼地用一根三寸银针，看准了急救穴位之后将针扎在孩子鼻中隔的人中穴上。三寸银针扎下去的那一瞬间，果果并没有什么反应，校领导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却不敢言语一声。余天亮医生又在果果双手臂上的内关穴，还有双手手上的合谷穴，头顶上的百会等等穴位缓缓地提插碾转行针。几分钟过去了，果果这个孩子在众目睽睽之下慢慢地苏醒过来。
“啊呀，余医生，果果真的醒过来了啊。谢谢您啊，太感谢好医生啦。”校领导于敏等人与诊所里面的其他人，大家都被余医生精湛准确的神针急救医术所折服！
“好在孩子平安无事地脱离了生命危险啊，要不怎么跟孩子父母交代呢？余医生啊……麻烦您帮忙看看这孩子还需要送人民医院吗？”于敏不无担心地望着果果小声地跟余天亮请示着。
出事的孩子，叫张果果，那一年才刚满十七岁，他是当天的值班委员。张果果早晨起床后带队去食堂吃饭，他一直都表现好好的，可是当上完第一堂英语课后，张果果趁同学们都去校园里玩耍的时候，他主动地跑到学校传达室帮看门的张德宝大爷干点活。没成想，张果果偏偏看到传达室里正好断电了，他二话不说就直接帮张大爷去查看电箱，因为张果果生怕传达室一断电，将会影响到全校师生的用电，万一大家都上不了课怎么办呢？果果想到此，他直接跳上传达室外面的电房里查看，万万没想到的是果果他还不懂电路的基本原理和知识，就武断地冲了过去。
出了这件人命关天的事情后，惊动了校领导们。他们听说后一刻都不敢延误，他们陆陆续续地来到和仁堂后，看到余医生正在给小果果施以针灸急救技术，孩子已经慢慢地苏醒过来时，他们终于稍稍松了口气。可是余天亮医生仔细地摸过张果果的脉象后，小声跟于敏交代说：“果果这孩子脉象里寸关尺脉是微弱的丝脉，都非常虚弱，还是赶紧抓紧时间把孩子送到人民医院急诊输点液体吧。”
几乎被吓到了的张淑怡，她站在诊所门口眼睛眼巴巴看着诊室里面的急救场景，心里一股敬佩之情油然而生。她没有上过学，没有什么文化知识，可是她真心佩服余医生的高超针灸急救技术。她看着看着，心里默默地想啊，如果自己的孩子能有一个喜欢学习中医针灸的那该有多好呀！
果果的父母，正在罐头厂上班，两个人都在班上，她们并不了解自己的儿子出了事。大多数的工人，由于生活压力所迫，即便是家里有事也不能轻易请假回家。在中国的特殊年代，有很多有家有父母的孩子，他们却很独立，从来都是像孤儿般长大。
校领导于敏，此时此刻紧皱着眉头，盯着张果果的模样看。他觉得孩子看起来快恢复正常了，于是于敏坚定地跟于医生说：“果果的父母他们还在上班，要不这样吧，孩子我接回学校，让他暂时在校医务室观察一下。麻烦余医生能不能给这孩子开几副中药，我会嘱咐校医煮中药给孩子服下去。”
余天亮听了于敏的建议，他沉思片刻，又回身看了看躺在床上的果果，他只好点点头表示可以开个中药方剂给果果喝下试一试。余天亮轻轻地往诊室桌子上面铺开一张熟宣，用毛笔认认真真地在宣纸上写下了一个救果果生命的方子。张淑怡和诊所里的其他人都在心里想余医生真的是一位悬壶救人的好医生啊！
正当余医生写下一个中药方剂的时候，于敏悄悄地凑到他跟前，用心地记下了医生开出来的救命方子。毕竟于敏副校长是个真正的读书人，虽说不懂中医，却能看懂医生开出来的方。只见余医生若有所思片刻，不一会便胸有成竹地下笔开出来“八珍汤”。于副校长草草记下四君子汤和四物汤里的君臣佐使用药，心里暗喜，忍不住伸出大拇哥直夸余医生真的很神啊！他希望果果回去后喝下中药赶快好起来，再来亲自答谢余医生的救命之恩。
张氏站在于副校长的身后，她的心里，着实觉得医生这个职业真好，她瞬间计划好了对自己家孩子们的希望和期待。她下定决心说服丈夫，将来有机会时，一定会不计成本地培养孩子们成为一名名救死扶伤的白衣天使！哪怕是子子孙孙里能有一个孩子成就这个梦想也好啊！张淑怡在大家用军用担架抬着还很虚弱的张果果离开了余医生的和仁堂诊所后，她弓着腰向余医生表示谢意，她敬重地与余医生道别。余天亮跟张氏交代说让她老头子按时来和仁堂看糖尿病抓药吃别耽误了病情就不好治了。他微笑着挥挥手送走了张淑怡后，回身坐下，在诊桌上一边回忆一边认真书写着刚刚看诊的急救病案。
张氏往家的方向走着，她仿佛还沉浸在刚才看到的情景里。她回家后一定要告诫孩子们小心别乱碰电源触电，事情过去了近一个小时，她却还有点后怕……
如若不是经常来和仁堂看病抓药扎针拔火罐子，谁能这么相信中医的疗效呢？虽说是西医治疗疾病很快就能痊愈，可是在张淑怡的眼里，中医是国粹，是洋医学永远不会替代的！
急着跟自己的丈夫和孩子们分享今天发生的意外事件，张淑怡心情美美的从和仁堂诊所拐出来，迈着轻盈的步伐穿过南大街菜市场回到了建昌街。她前脚刚刚迈进自家的门槛，后脚还没有跟上去的时候，隔壁邻居唐春梅刚好端着一个大面盆放到自家门口。只见她一声不吭地一屁股坐在门槛上休息片刻。张淑怡一下子就能看出来唐太太和盆面都被累得够呛。她暗自叹了口气，二话没说直接进了自个家门回灶台前开始给家人们准备做午饭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