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1965年的冬天,黎明时分,在家家户户还没有亮起灯时,习惯了摸黑干活的刘光明,肩扛着三尺长的竹扁担和一前一后两个黑色的垃圾桶,挨家挨户地收集茅坑里的排泄物。刘光明挖茅坑的速度很快,声音也不大响,有人偶尔看到过他是踉踉趄趄左摇右摆地将臭气熏天的屎和尿倒进大板车上的垃圾回收桶里。有时候,刘光明手动过的门环,经常被家庭主妇们擦过来擦过去,生怕他的脏手印会给自个的家里带去晦气。凡是他干过活挖过坑的街巷里,几乎没有人家会主动跟他打声招呼,也只有建昌街里的杜家老小,时不时地跟他说上几句看似贴己的话儿。虽说只有打招呼声和几句简单的对话,他刘光明却觉得这一天的早晨过得很带劲儿……
杜家的大小子顺子十六岁那年,临近春节的一个早上,天刚蒙蒙亮时分,他躺在暖和和的炕上,听见熟悉的挖茅坑的声响,他揭开棉被一角,从被窝里抽出破旧的棉袄披上身,一个高儿从炕上跳到水泥地上。他不时地瞥一眼厨房另一头的房间,他生怕自己的脚步声影响父亲母亲休息。
“是顺子啊?等刘大爷干完活,你去把街门关上啊!”习惯了早醒的母亲张氏,从热炕头暖和被窝里探起了半边身子,她小声地跟儿子说道。
“好唻,娘,您悄悄地吧,再睡会儿啊。”懂事的顺子也小声地回复说。他生怕自己的声响影响到父亲。
“今天是赶大集,三六九,我睡不着,正想着去买点大白菜回来腌点酸白菜。你帮我想着点提醒我买两斤粗盐啊。”张淑仪边唠叨着边坐起来。她顾不上被窝里还睡着的老头子,一个人披上花棉袄,两腿从暖炕头上落地,她的三寸金莲撒打着高帮布面棉鞋,蹑手蹑脚地从里屋走出来。
“娘,我不是已经帮家里拉回来一百斤大白菜了吗?这都快小年啦,我们该去排队买猪头备下年货好过年!爹不是说明天就拿上猪头票豆腐票和布票去解放路市场买年货吗?”顺子一边张望着屋外的动静儿,一边望着靠近前的娘,他不禁皱皱眉头问道。
“大小子啊,你不知道,你二爷那边今年家里出了点事情,没有劳动力帮他买过冬的大白菜大葱,连煤球都是邻居们帮他拉回家凑合着过冬。你说我能不帮他也腌点菜吃?再者说了,你二爷家的大小子,跟你一样,也马上就要跟着济南军区26军接兵的官们去莱阳当兵,你跟我去给二爷家送菜的时候,正好你们可以联络联络聊一聊。”顺子的母亲只好跟儿子实话实说了。
生产救灾期间,按理说大家伙儿也都适应了平凡而贫穷的生活,可是谁家不想找机会让自己的亲朋好友们都能少受苦受难多一点吃的不更好吗?再者说了,去拉大白菜的时候,还能顺便捡些大白菜的帮子带回家腌点咸菜吃。用鱼汤酱油腌出来的白菜根和白菜梆子,那叫一个又臭又香的爽口菜啊,就着小米稀饭,真的很脆口而且还垫饥。不花钱的好事儿,其实每家每户都清楚,有钱的富农中农等大户人家都不去凑那个便宜的热闹儿,也只有工人阶级和贫农老百姓们会低三下四地去捡白菜梆子吃。
“娘,您这就起来了?昨晚您包的大白菜肉包子真好吃啊。我还想再吃一个呢。”顺子一边轻轻地拉开门闩,一边瞧着门外干活的刘大爷。张淑仪裹紧身上的摞补丁的棉袄,她一边往手心里哈着热气,慢慢地靠近顺子。她将身子微微地前倾,眼睛也望着门外,她并不是想看刘大爷挖茅坑,她只想瞅一眼外面的光景。顺子赶紧给母亲让让道儿,他嗅到了母亲身上那股白菜叶子甜脆脆的气味,还有一股子油乎乎的猪油味道。顺子不敢再嗅下去,他害怕自己的肚子会暴露他饥饿的尴尬状态。
这是个寒冬腊月的清晨,西北风一个驴劲儿的刮着。刚刚挖完杜家茅坑的刘大爷,他一眼瞅见了刚刚起床的母子俩,他神情严肃而紧张,他赶紧向张氏和顺子挥挥手跟他们嚷嚷说:“老姐,顺子啊,你家最近有外人来住吗?最近你们家谁有糖尿病啊?”刘大爷直言不讳地问道。
张淑仪听了刘大爷的问话,她低头想了想嘟哝着:“家里没有谁来过啊,我家老头子说过他最近干活修理老木头家具累的很呢,他这段时间吃得多尿得多,你看昨晚的尿壶,正好我还没有来得及倒掉清洗啊,你来看看,你说是不是他?”顺子一听,长大了嘴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是好,他赶紧帮母亲取出来父亲的尿壶,快速地递给刘大爷。
刘大爷真是个好心人,他顾不上抽一支纸烟,连忙接过顺子给的尿壶一瞧,这下子他可真受不了那股特殊的烂苹果味儿,只见刘大爷捂着硕大的牛鼻头,头摇得像个拨楞鼓似地,他下意识地定定神跟老姐张淑仪说:“您啥也甭说,您这就带老杜去医院看看吧。我觉得啊,这建昌街,真没有几家的茅坑跟您家的一样啊。您可要上上心,抓紧时间跟老杜去看看,临近年关医院肯定忙,不行就先看个郎中抓点六味地黄丸吃吃看,好不好,老姐?我谢谢您啊,每次都能抽上您亲自给我卷的纸烟。现在天大亮了,我这就去下一家啊。”刘大爷边说着话,边把老太太卷的纸烟夹到他的左耳朵上。刘大爷出了杜家的大门,继续推着收粪的大板车,往建昌街四巷二号走去。
“这刘哥啊,真是个热心肠的人,没见过他这么爱帮助人的。”张老太太一进屋就跟一直躺在床上的老杜说道。老杜正躺在热炕上发着呆,青黑色的脸膛上挤出来一丝难看的笑容,张氏看着老头子难堪的模样,心下一惊略知一二了。其实,外屋的人们说的话,他都听得很清亮,他的心猛地往下一沉。老杜仿佛知道最坏的事情已经发生了。老杜和张氏,两个人面对面地盘着腿坐在炕头上,老杜一言不发,张氏无奈地卷起了纸烟递给老头子抽,解解闷。张氏她从抽屉里抽出来自己的水烟袋,利索地把碎烟叶放到烟袋锅子上,轻轻地用大拇指往烟袋锅里按了按,然后用火柴点燃后深深地嘬了几口水烟。
顺子很久没有看到母亲抽起水烟袋了。他知道母亲爱抽水烟袋,以往都是逢年过节的时候才拿出来自个享用几袋烟的。除了从小就看到父亲总是嫌弃母亲嘴里的一股烟臭味,顺子一直觉得父亲还是很爱母亲的。
张氏一边吸着水烟袋,一边集中精力想着即将要做的事情,她毕竟只是个家庭妇女,掌管经济大权的还是她老头子。看着母亲欲言又止的样子,顺子明白母亲一定是手头紧没有额外的零花钱儿出门赶集。于是,顺子抓紧时间洗漱完毕后快步走近父亲的炕头边,装作轻松地跟父亲说:“爸,今天别忘了留下几块钱啊,我跟娘去赶集置办点年货回来,您不是爱吃猪头肉猪拱吗?我给您买上三块钱的好不好?”
“哎呦,还是我的大小子心疼你爹啊。嗨,我最近没有胃口不想吃那么油腻的猪头肉了,这样吧,你们去赶集的时候帮我割点排骨买点猪耳朵回来熬点汤半个凉菜就好。不用买太多啊。乖儿子,你爱吃什么就跟你娘说,不行就跑远一点的解放路菜店买点牛肉回来炖上一大锅红烧牛肉给孩子们都补补身子吧。”老杜脸上堆满了笑容,慈祥地看着大小子顺子,他认真地对着老婆张氏说道。
张氏一听,心头一热,她很高兴地接过老头子的话茬儿,她接着问道:“我说老头子啊,快过年了,你可别忙晕头啦。要注意你的身子骨啊。我这就去煮点棒子面粥热热大枣馒头,你帮我去院子里的水缸里拿几块我们腌的咸菜疙瘩头,老头子你最爱吃辣椒炒疙瘩头丝,我这就给你们备下早餐和午餐去。”顺子看着母亲去了外屋的灶台边,蹲下瘦弱的身子,左手利利索索地拉开了灶台下方的风匣子,右手准备往灶台里面放柴火。顺子眼尖手快,也跑到张氏的身边帮母亲王灶台下面放进去劈好的柴火。望着燃烧起来的灶火,顺子和母亲的脸上都绽开了笑容,连刚刚下地去刷牙的父亲看了灶火之后他的眼睛也开始放光了。
在父母亲的眼里,顺子今年突然间长大了懂事了,他总是喜欢帮母亲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顺子每周六放了学,他经常跟着父亲骑上自行车跑十几里路远去郊外立交桥区域捡废弃的树枝,父亲手脚利索地将树枝捆绑好,用自家搓好的粗麻绳绑紧两捆树枝后,搭到自行车的后梁上,然后两个人再花费一个小时的时间骑车回家。跟着父亲砍柴劈柴火,是顺子最兴奋的一件事。看着矮矮的树墩上被顺利劈开的柴火,顺子心中升腾起一股莫名的欢乐。比起晨起时青春期性器官勃起的兴奋劲儿,顺子感到一种历经辛劳后收获的喜悦,那是一种只有经历过辛勤劳作后才会有的体会。
一.我要去当兵
1966年。阳春三月。这是个春雨淅淅沥沥纷纷扬扬飘洒的季节。早上醒来,人们听到的第一个声音一定是雨打屋檐上瓦片的啪嗒啪嗒的声音。建昌街的小街巷上,一路泥泞。早起排队买豆腐的人们,偶尔会被头上的树叶浇湿了一身,脚下的千层布鞋也是一脚的稀泥裹着,让人们的心情越发凝重而焦灼起来。早起上班的人们,也陆陆续续地从巷子口钻出了头,有的匆匆忙忙地向前赶路。有的嘀咕着今天还会不会继续下雨,有的早已经披上了黑色的厚厚的雨披,从雨披里露出一头仿佛还没有睡醒的木纳的脸蛋子和两个不停向前滚进的自行车轮子。
临时从北京来烟台接兵的排长,施安宁排长,正和一帮子从全国各地来接兵的连长排长们,一起站在南山公园旁边的警备区门口等待着新兵们的集合。刚刚用完热乎乎的豆浆和油条早餐的军官们,他们各自身着制式绿色军装,头戴着软军帽,脚上穿着军用胶鞋,每个人的腰间还扎紧了皮质军腰带。
也许军官们还不熟悉烟台的海洋气候特点,他们正在聊天聊着这片风水宝地的潮湿与寒冷,早知道这里是这样的天气,真应该再带上绒衣绒裤穿上,以备不时之需。而习惯了一年四季都是衣衫单薄的新兵们,正陆陆续续地前往烟台警备区驻地方向而来。
“咦,怎么入伍的新兵们,连一个芝罘区的都没有?”被特招入伍的顺子,一个人像奔赴前线打仗的英雄一样地步行半个小时来到了警备区驻军的地方。他独自一个人站在风中,眼瞧着有那么多的男兵们都在这里聚集,他一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腿该往哪个接兵台前挪动。
“杜维顺啊,你来了,你快过来快过来先点花名册啊。”正当顺子失去了方向感的时刻,他耳边突然响起来呼叫他名字的声音。顺子听到后扭头一看,一位大约二十几岁的魁梧身材的干部正在冲着自己微笑。他是谁啊?杜维顺心里忐忑不安地想。“你好,小顺子,我是警备区司令部的马参谋,上次去你们体校特招学生的时候见过你的,你们付校长还特别跟我提过你的体育成绩和学习成绩。我知道你是个非常优秀的孩子。来吧,花名册电玩明后,我带你去总参谋部接兵台报道。”
初中同窗三年的徐翔,离杜维顺也就十几米之遥,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盯着等着有干部叫自己的名字。徐翔一米八二的个头,在应征入伍的队伍里很显眼,他一眨不眨地看着同学顺子被马参谋叫走了,他心里稍微有些不安起来。那啥时候能叫道自己的名字呢?那我去哪个军区单位报到啊?徐翔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他忍不住在原地开始左瞧瞧有看看,看得他身边的烟台一中的史国庆也着急起来。“我说你啊,别担心,会有人叫我们去点名应征的,你就先别冒冒失失地乱看乱想了。”徐翔心情很复杂也很矛盾,其实他对徐翔说的话也是跟自己讲。
第一次尝到了焦急的滋味是怎样的煎熬后,徐翔倒也坦然地朝史国庆点了点头笑笑说:“你瞧好吧,那边都有人准备好迷彩背包往里装军装和被子了,你说我能不着急吗?再说了,连去哪一个军区单位都没有通知,你说谁不想知道确切的消息?我爸妈还在家等好消息呢?”
“那咱们这批高一还没有念完的能去哪里当兵入伍呢?我已经听说了是去济南军区啊。你是不是还被蒙在了鼓里?”细心的史国庆,晓得徐翔肯定是不知其中所以然才会那么着急。
“我以为同学顺子也去济南军区呢,可是你看啊,他怎么朝着北京军区那边方向去了?”徐翔眼神时刻不离开杜维顺的身影,那一米九的个头,是鹤立鸡群,他人放到哪里都是一个焦点。
史国庆听着徐翔小声嘀咕着,他无意中发现路边的树叶和小草都布满了露珠儿,他仰面远眺南山公园的半边山上,有半山突显出来一片片粉红色的花圃。啊,是春天来了!史国庆忍不住跟徐翔嚷嚷道:“你来看啊,你看那边南山公园里的花儿都开了,那是给你送行呢!”
徐翔心中无杂事,一心只为应征入伍的去向而焦虑。他默默地朝着史国庆手指的方向望去,是啊,他远远地看到了山上的风景,那是他每年都能去春游秋游的公园。“啊呀,都时候了,你还有心情看风景?”徐翔小声地说。
“就我多情?这附近大家肯定都来过的,我只是觉得我们肯定是一走就是好几年回不来啊。背井离乡的,我能不多看几眼?”
“你再看啊,丢魂了,不就是当兵吗,一年365天,天天训练摸爬滚打玩枪弄炮的,一晃就过年了,对不?”
“听说我要走,我娘一夜都没有合眼,今早给我下了一碗我最爱吃的红烧牛肉宽面条,哪个好吃得很啊。你呢?”
“红烧牛肉面?”徐翔几乎喊将出来,他的口张大了,却并没有人关注他的夸张表情。史国庆笑着推搡着徐翔瘦弱的肩膀,两个人突然很熟悉得像亲兄弟一样一起玩耍。这帮子十六七岁年纪的孩子们,非常喜欢吃肉,一提到肉他们就很开心很满足。
“徐翔同志,请你到济南军区防化团接兵台点名报到。”马参谋突然亮起来的高嗓门吓了大家一跳。史国庆听见后,赶紧捅了捅徐翔让他赶紧去应征。
“徐翔到。我这就来了。”徐翔难为情地从战友队伍中走出来,他来不及跟史国庆告别,跟着马参谋直奔济南军区接兵台方向走去。徐翔身后的同龄人们,越来越多的人在点着脚尖儿等候着参谋们点名叫自己的名字。几乎有一个小时的时间,就这么悄悄地溜走了。史国庆看到有的同学已经站得有些累了,他也想跟着他们一样蹲下去休息一下,这时候马参谋走到了近前,高声喊道:“史国庆,史国庆到了没有?”
“到了,到了,史国庆在这里。”史国庆激动得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他急忙站起来对马参谋说。
“噢,你小子在这里啊,我还以为在队伍的最后面呢,我的声音是不是太响了,把你吓着了?”马参谋似笑非笑地说。
“没有啊,都当兵了是军人了,哪里会被吓坏呢!”史国庆挺起胸膛像个男子汉似的,面对着马参谋回答说。
“好你个新兵蛋子,当兵入伍是非常锻炼人的,打起精神来去济南军区26军接兵台报到吧。希望将来你也像我一样当个能够带兵打仗的干部啊!”马参谋注意到眼前的这个小伙子身上有着一股清纯的青春朝气和勇猛威武的气势,他下意识地鼓励史国庆说。
史国庆知道自己吃几两米饭长大的,他不敢在未曾相识的马参谋面前摆弄自己的机灵和勇敢,他连连点头小心翼翼地朝着马参谋所指的方向前去点名报到。他的身后只剩下来不到十几个同龄人了,马参谋马不停蹄地继续忙着叫下一个去点花名册。
军人嘛,是没有自由行动的。已经顺利地完成点名报到的新兵们,他们不约而同齐刷刷地排在接兵台的前方区域,一动不敢动地站在蓝天白云下。是时候考验小伙子们的身体素质啦。有点内急的小兵,双腿扭动难受的模样,根本逃不过接兵团吕向东政委和陆启山团长的双眼。他们看着眼前排好队伍的新兵们,像两尊雕像一样屹立不动,仿佛根本没有看见有人要上厕所。万分尴尬的兵们,丝毫不敢打声报告去上厕所,有的兵的头上冒出了汗,有的兵脸上呈现出痛苦的表情,陆团长依旧没有吭声发话。一字并肩王的吕政委,心里实在是有点不忍,他想了想干脆跟老陆请示让大家暂时原地休息,这样就可以让那些想解决解小手问题的新兵们去排解一下,同时也可以让大家原地坐下来等待最后的指令下达再出发去火车站。
陆团长听了之后,觉得在理儿,于是他安排新兵们就地休息,带干嘛的干嘛去。正当大家开始放松下来的时候,有人发现警备区里面徐徐缓缓地开过来好几辆大解放车。一时间,看得这帮子年轻人们热血沸腾,个个忍不住欢呼起来。虽然今年接兵任务很重,上级领导不让彩旗招展锣鼓喧天地迎送新兵们去火车站,主要是怕再发生去年河南平顶山接兵的类似事故。谁愿意看着自己的亲爹亲娘哭得背过气去啊,谁又想再发生人身伤亡的事故呢?
看着新兵们如厕的都陆续归队,陆团长和吕政委配合默切,他们炯炯有神地望着新兵们,以标准的军人姿态站在新兵队伍前面,面向一百多名新兵们讲话,下达了此次接兵任务的内容和目标。新入伍还在兴奋头上的新兵们,听完首长们的讲话以后,秩序井然地排队上了大解放。他们各自坐在解放车里四下张望着,都在期盼着奇迹的出现。可是,玉皇顶路上几乎没有其他的车辆在行驶,解放车悄悄地加快了行驶的速度,新兵们的视线逐渐模糊了,他们再也看不清玉皇顶的南山公园里桃花盛开的美景了。
三辆解放车在原定的时间八点三十分抵达了烟台火车站。火车站里,四下静悄悄的,六个站台上齐刷刷地并列排着六列去往不同城市的列车。有快车,是去往青岛的;也有慢车,是去往济南和北京方向的。火车站里,没有欢送人民子弟兵的场面,也就没有了令人感动的场景。但是在六列火车的车厢里,新兵们聊得可带劲而了,每一节车厢中都是热火朝天热闹非凡的景象。
上午九点钟,准时坐上了去往首都北京的24次火车,杜维顺与战友们坐在软软的列车座位上,他是不是地想起来今晨母亲在家门口给自己送行时泪眼婆娑的模样,他几乎忘不掉自己和弟弟妹妹们哭作一团的场景。顺子一时把握不住自己的情感,一行行热乎乎的咸咸的泪水,不自然地顺着他英俊的脸庞滚了下来。顺子是个典型的北方汉子,他才十六岁的年纪,却早已经懂事了。虽说自己即将抵达的城市是首都,而其他同龄人去的是济南或者莱阳,但是他越想越不敢想自己走后老爸老妈怎么办?他真心感到替父母担心!家中的六个姐姐和弟妹年纪尚小,长姐维珍,年方十九,刚刚出嫁,嫁给了栖霞尚家村村长尚志鹏。十四岁的大弟维强和十三岁的二弟维珀,今年刚上了初中,是家里正在长身体的能吃饭的俩小子。而三个妹妹们年幼体弱,还在读小学,根本都吃不饱饭。维顺想着想着,本来就木纳的人,更加不爱言语了。
维珍出嫁,顺子当兵,家里突然少了两个最能干的孩子,顺子他爹可就有点接受不了了。晌午的时候,顺子娘蒸好了一大锅馒头,又细心地切好了一盘鱼油腌制的白菜根,她小心翼翼地把泡好的海米放到菜心上面装点一下。她多么希望自己的老头子快快地好起来啊。可是这个恼人的什么糖尿病,把人变得又能吃又能尿的,顺子娘心中暗想:如果老中医开的六味地黄丸能起效那有多好啊!最近还是要好好地给老杜上营养!张淑仪边想着心事边用手拌着凉拌菜。
“我说,淑仪啊,孩子们快放学回来吃饭了,我有些话儿想在她们回来之前给你说说啊。你看,大小子去了北京刚没几天啊,你抓紧时间把咱家的山东省粮票和全国粮票统统都拿出来再数数,拿出一半去换点鸡蛋,给孩子们都补补身子。一开春啊,孩子们需要营养长身体,我想正好这两个月大小子不在家咱们省下来几斤粮票,加上以前的一点点剩余,你宽宽心舍得拿出来啊!好婆娘啊!”老杜嘻皮笑脸地装作轻松地跟老婆说。其实,老杜的心里还在惦记着大小子顺子,还不知道顺子到了北京的部队里怎么样了?那大傻个子,肯定在部队里管吃管住,甭担心他。
顺子的娘,听了老杜的话后,她一边给凉拌菜上淋上几滴香喷喷的芝麻油,一边小声嘀咕说:“大小子可喜欢吃我用鱼油腌制的咸菜了,就着咸菜啊,就拿咱家的三两一个的大馒头来说,他一顿饭能吃三个。可是到了部队,谁知道他能不能吃饱啊?老头子,你说,这年月,生产救灾年,那部队里的粮食是不是供应得上啊?要是咱们大小子能吃饱了吃好了,我也就放心了。”
“你说你啊,头发长见识短,你不知道部队里绝对管饱的吗?我跟你说啊,我听说物资回收站的站长马宗胜说啊他儿子在济南军区体工大队打球啊,他们那里那个什么红烧肉啥硬菜的,每顿都有的。你什么都没有见过,就别再这里跟我瞎叨叨啊。你以为我不惦记不想咱们的大小子啊,好了好了不说了,我不想吃饭了,我还烦着呢!”
“都是我不好啊,孩他爹,你千万别往心里去啊,我是担心而已,希望大小子在外面吃得香睡得着不是?来来来,你也爱吃这鱼汤腌点小菜儿,你啊吃吧,我这就去给你再烙几个玉米面饼子,就着咸鱼再多吃点补补身子骨啊。”张淑仪温柔地低声下气地说道。
老杜一动不想动地坐在炕沿上,看着老伴儿下了地去给自己烙饼子吃,他心头一软,知道自己的话有些重了可能伤到淑仪的情感。老杜,干脆眼睛闭上,啥也不去想,就让该走的就走吧,该来的就来吧,人不能跟自己的命运抗争吧!想到此,老杜拉开老婆刚叠好的被子躺下继续闭目养神,不一会儿他睡着了,在梦中自己情不自禁地傻笑起来。是的,是在笑他自己……
2021/08/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