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在为她所爱的亲人们,做一件她喜爱做的事”
从懂事起, 就记得妈妈有台缝纫机。
妈妈的缝纫机是蝴蝶牌的,看起来挺古典,又很经久耐用。妈妈很爱护这台缝纫机,常常往主要部件里上油。每次一使用完,就罩上购买时配套的,薄木片做成的拱形罩子。每当要用时,打开罩子,映入眼帘的是闪闪亮的黑色缝纫机头,刻着金色蝴蝶花纹,优雅的脖颈裹着柔软的绒布,谦恭地停留在面板上等候主人的差遣。面板上,针脚下,有个小机关,划一下打开,会发现嵌放线卷的小空间。妈妈还让我看了个她不常使用的功能:可以把缝纫机的机头放下,合上合板,就成了个桌面。每每上下打量,看着飞轮的旋转带动针线的运作,新奇之外,对设计者的智慧肃然起敬。
提起这台缝纫机的由来,妈妈脸上不禁飞扬起一丝很年轻的快乐。妈妈说这是在我二哥出生后不久,妈妈用她两年的储蓄(每个月发工资时留五块钱人民币在单位) — 两个六十块,买下的一件奢侈品。作为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工资微薄,故漳州话戏称为“担蚝仔担”(“蚝”与“学”同音)。那个年代要买台缝纫机是很不容易的。妈妈还绘声绘色地讲述了她幸运地买下这台缝纫机的精彩故事: 当时凭票买缝纫机。可是购买当天人山人海, 她不善拥挤,怎么也轮不到她。 情急之下,妈妈把那张票折了起来(是否折成了一架飞机?),然后瞄准了售货员, 倏地一下抛出去…… 结果她抛绣球般抛出去的那张票,居然就稳稳当当落在售货员面前 —- 发射成功!售货员打开票,轮到妈妈了!妈妈的缝纫机就这样买到手了哈。
哇!妈妈这抛绣球的绝招我总是觉得需要练习一下,没准哪天能用上。
随着岁月的流逝,童年, 少年,青年都渐行渐远,日益模糊……然而,想起妈妈的缝纫机,就像打开尘封已久的记忆。妈妈端坐在缝纫机前的身影,渐渐清晰起来。而同时影影绰绰交错的,竟是妈妈坐在琴凳上弹钢琴的样子。妈妈那一身的创意灵感,常常就倾注在这台缝纫机上。妈妈一边用脚有节奏地踩着踏板,一边用灵巧的双手一前一后引导拼接着裁剪成了各种形状的布片。那些棉布,的确良,卡机布,尼龙布,乔其纱,灯芯绒,水呢绒,海军呢从机针下缓缓流淌出来。那跳动的针线,“哒哒哒”的机声,对我来说就如同欢快的音乐,是飘入了日子里的音符。在这样的乐声里,我们身上不知不觉披上了新装,连家里四处也斗转星移地变换着颜色:窗户上多了滚着花边的窗帘,床上多了鲜艳的床单被套……
缝纫机前的妈妈是专注的。她对每一件衣服都是精雕细琢的用心。她常常感慨说“如果让我做衣服去卖一定要赔本。” 因为效率也太低了。她是在为她所爱的亲人们, 做一件她喜爱做的事, 与功利无关。她很有自知之明地笑着说:“如果以此为谋生手段, 可能要喝西北风了。 ”
每完成一件衣裳,妈妈就会把它轻轻从两头拎起来抖一抖,然后在面前展开来仔细端详,也不免翻来覆去。带着一种苛刻的细心 —- 随时准备必要的修改, 也带着一份成功的喜悦 — 又一件艺术品诞生了!
经她裁剪出的一片片: 那些前胸, 后背, 袖片, 领子等等, 全在缝纫机的 “哒哒哒”声中渐渐合而为一,最终成就一件件可以穿在身上的立体拼图。奇妙的是, 这些拼图都特别合身。 因为妈妈是绝对的遵循”量体裁衣”的公式的。必须量好尺寸, 画好图纸, 然后依照图纸裁剪。
妈妈平时如果看到喜欢的布料就会买来放着。一旦灵感悄然而至, 或是要过年过节了, 妈妈就开始从收藏的布料中挑出合适的那匹布, 然后叫来布料未来的主人, 开始 “量体”。 我很喜欢轮到量我的尺寸。那是完全拥有妈妈的时候。妈妈的注意力都在我的身上。 慈祥的母爱啊, 透过那卷量尺, 把我一次次围住……我会乖乖地举起双臂, 让妈妈量袖长尺寸, 或者乖乖地转身, 任妈妈前后, 上下, 左右地丈量。 妈妈边量边记录尺寸的样子, 很像我们在学校的实验室里记录实验数据呢: 那么一丝不苟, 那么严谨。只是量着量着, 偶尔对那些尺寸流露出些讶异, 那是对我的成长感到一丝惊喜和欣慰吧。
有时我会想: 如果是我现在为女儿量尺寸, 可能会顺便抱起来亲两口啊。可是儿时记忆中的妈妈, 是从来不会没事儿来抱一下亲一口说“宝贝我爱你”的。曾经病中被妈妈裹着抱在怀里的那种受宠爱的幸福感觉,是我在人间初尝天堂的滋味。那时候的父母大多是用无微不至的呵护和关怀来传达爱的信息的吧。我们做儿女的也都习惯了妈妈的那种不轻言母爱的表达方式。 那种像阳光,空气和水一样不知不觉的爱, 最简单的好处是令我们四个儿女几乎从来没有机会撒娇发脾气。
那时候妈妈养孩子很随便, 养的个个能吃能睡,不像现在我们照顾娃娃们这样按部就班。 记得我是上了大学以后, 和别人共用一间宿舍的时候, 才第一次知道原来大家是喜欢熄了灯才好入睡的。我从小就是在家里灯火通明的时候入睡的。 因为妈妈的缝纫机就放在卧室里, 伴我入睡的常常是灯光下的妈妈踩着缝纫机的身影和那有节奏而又无穷无尽的”哒,哒,哒,哒”……
节俭是妈妈那代人的共同特性。裁剪下来的边角碎料妈妈从不浪费,总是专门收集起来,以备家常的缝缝补补。实在太小的,就剪成各种几何形状,然后做成“百布衣”,或“百布被”,色彩绚丽,令我想起梦幻的万花筒。有时,节俭邂逅聪慧,妈妈还会调兵遣将地将布料的应用做到极致。记得有一次,妈妈把一个已经被多次洗晒得超级轻薄柔软的带花边的窗帘做成了个小被套,里面装了蓬松的小丝棉被,托人带去大学里给我。第一眼见到这小被套,脑海里浮现出的是它美丽的青春:妈妈就挂它在饭桌边朝东那扇窗,从高处垂下,早餐时为我们遮挡骄傲的朝阳。它那高雅的青绿竹叶图案印花,在晨风中晃动,伴我们上学前的匆匆和周末的笑语。曾经窗帘的小被套啊,那份经历了岁月洗涤后所特有的谦逊温柔,何等贴心,岂是崭崭新的布料所能给予的。那是我记忆中带给我温暖的幸福感最饱满的小棉被。我拥着它,滚着木耳般的花边的小棉被,胜过所有布娃娃和玩具熊。
一直以来,对我而言,学或不学,缝纫机就在那里。我和缝纫机几乎是朝夕相处, 难免日久生情。 它对我无疑也是种诱惑。每次看妈妈为缝纫机穿针引线, 都觉得好神奇:拐弯抹角, 跨过几个勾, 通过几个洞, 才能最终穿入那小小的针孔。看着看着, 就跃跃欲试。记得自己小时候好几次忍不住坐在缝纫机前的椅子上, 结果太矮了, 脚还够不着踏板,只好小心翼翼地用手从后面撑在椅子上, 把脚探出去一踩…… 随着一阵 “哒哒哒哒”, 缝纫机上的针就疯狂失控地上下猛戳起来,吓得我的心跳得比那针脚还快。每次忘了那份惊吓, 就故伎重演地又去试试…… 那种感觉有点像没有驾照却偷偷开车。 再大一点, 妈妈很随意地解释了一下基本应用,这好比给我 “学车驾照”了。于是虽然从来没有认真地学,但偶尔我会尝试着驾驭它了。大概好像是:第一次学踩,要将右手飞轮的大螺母调整到空档,避免针与踏板因操作不熟练而折断,直到把缝纫机顺车倒车踩得顺溜了,才开始用些边角碎料练习针脚。妈妈示范的大意我只依稀记得:踏板,打线,行车,都要讲究个节奏,匀速,这样缝制出的作品才会针脚密实。 有一年大学放暑假回家时,实在挡不住心中的诱惑, 我把妈妈放在衣橱里的一块黄白条纹相间的纯棉布料拿了出来, 剪裁成我心里的样式, 然后趁妈妈不在, “勾结”了妈妈的缝纫机, 合伙拼出了一条合身的裙子。等开学离开家了, 我才写信向妈妈 “自首”。 妈妈居然很惊喜地夸了我一顿 “你没有量尺寸也没有先画一下纸样? 哇!!”
在那个比起现在来显得物资匮乏的年代里,妈妈对我们进行的巧手”包装”, 使得我们总是感觉美滋滋的。特别是每当逢年过节时,全家必定个个穿上妈妈亲自裁缝的新衣。 我们风趣的振海堂叔,总是喜欢在拜年的时候笑眯眯地看着我们,然后调侃道“哇!全都油漆了!都油漆了!” 因为我们真的像刚被油漆过的一样,个个穿得光鲜光鲜的。
每年春节,我们都穿戴着那一身的光鲜,嚼几粒茶几上的鱼皮花生,嗑一把瓜子,穿越爆竹的硝烟,兴高采烈地去给老师,亲戚,同学和朋友拜年。
妈妈植在我们心里这份对美的追求,一直伴随着我们走过人生每一步。
随着儿女们渐渐长大成家,时装店更是如雨后春笋般随处可见,妈妈的缝纫机越来越有些寂寞了。偶尔承蒙主人光顾,它就会欢快地唱起那单字歌“哒,哒,哒,哒……”。 每次歌声过后,欣赏妈妈手艺的某个孙女身上就会多出一件漂亮的衣裙了。那样的衣裙,绝对是独一无二的 “Designer Clothes”。
时过境迁,妈妈后来搬了几次家,搬到了不同的城市,又随儿女们到了另一个国家。最后,只好告别了心爱的缝纫机。然而,这台忠实地陪伴了妈妈几十载的缝纫机,连带着我们之间一些小小的秘密,经过了岁月的沉淀,牢牢地停留在我那记忆的海洋深处,不经意间淡淡地折射着母爱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