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妹有一个大姐姐,两个哥哥。

 

小时候有些伙伴们会诉苦说当妹妹何等凄惨,总要受到哥哥姐姐的欺负。那些伙伴们最盼望的是自己能当哥哥或姐姐,一改受压迫阶级的地位,翻身做压迫阶级,扬眉吐气。每当听到这种抱怨,小妹总是很缺乏经验地想象着那是怎样一种黑暗的旧社会啊!

 

小妹实在缺乏被姐姐哥哥们欺负的体验。至于被捉弄,有个经历不知道算不算:

当小妹被爸爸妈妈从乡下外婆家接回城里后,俩哥哥们非常稀奇地发现小妹的泪水可以随时开关,简直就像水龙头一样。哥儿俩觉得无聊时就很想去开关一下这水龙头,把乐趣建立在小妹的泪水上。而且后来还意识到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居然还邀请邻居小伙伴们一起来欣赏“水龙头”的表演。哥儿俩得意洋洋地炫耀说:“我家小妹动不动眼泪就流下来,不信你们来看!”小伙伴们跑来一看,咦?小妹这不是开开心心的吗?哪来的眼泪?为了证明给小伙伴们看,哥儿俩立刻冲小妹扮起凶神恶煞的鬼脸,小妹顿时泪如雨下。哥儿俩赶忙哄道: “别哭别哭!” 小妹当即止住眼泪。哥儿俩对小伙伴们说: “瞧!没骗你们吧! ” 这项娱乐哥儿俩屡试不爽。

 

除了这个实在不足挂齿的“捉弄 ”外,小妹一直稳稳当当地享受着当妹妹的种种福利:身边不是有姐姐充满智慧的启迪和陪伴,就是有哥哥们当保镖的奢侈。最难忘的是当年小尾巴似的跟着哥哥们一起体会的种种颇有男孩子专利的活动。虽然小妹胆小如鼠,一过独木桥就双腿发抖半跪半爬,更不能踊跃参与爬树下井之类的冒险行动,但小妹每每忆起曾经的假小子经历,便不禁一股子英雄气在胸中沸腾……

 

在家家户户敞开着门也不怎么当心小偷,除了锅碗瓢盆桌椅床就是铁脸盆架,更不用说电子产品的七十年代,哥儿俩的天然游乐能力反而不受限制地发挥到了极致: 趴在泥土地上对着现挖出的小洞弹玻璃珠子,仿佛匍匐形式的高尔夫球;找个大小合适的钢片磨成线条流畅的尖刀,刀片饱满,尖而不利,白光晃晃; 要个竹片削光滑, 从上往下对半劈到适可而止之处, 就着火小心烘烤到可以稍稍弯塑成想要的弹弓形状….. 除了利用能力所能得到的材料自制玩具或者干脆就是武器之外,各样活物也成了他们的玩乐伙伴(从来未经各样活物们的同意)。天上飞的,地上爬的,水里游的,田里长的,一旦落入哥儿俩的视线,都被他们的脑洞大开研发成了饶有趣味的游戏项目。他们不但喜好观赏漫天飞舞的蜻蜓,横冲直撞的金龟子柴龟子,连益虫青蛙也成了当时觉悟实在不高的哥儿俩的垂钓对象。

 

哥儿俩和他们的小伙伴们醉心其中的游戏里,有一样是现在再也看不到的“斗三关”。那时他们无论是哥儿俩自个儿玩,还是叫上伙伴们一起凑热闹,只要玩起斗三关,从来都是乐此不疲的干劲。

 

三关是一种鱼的名称,或者说是哥哥们称呼一种鱼的名称。确切的学名是什么,已经无从考究。记忆中的三关成鱼大约10厘米左右。造物主造三关时走的是极其简约的路线,除了最基本的鱼类形状外,就不再添加任何点缀装饰了。除了通身银白之外,好像不再有什么色彩(也许偶尔有带些淡色的?终究不确定)。就是这样越是极简,越是令三关显得苗条矫健。三关生命力旺盛,英勇好斗,于是成了俩哥哥和他们的伙伴们器重的斗鱼品种。

 

想斗三关,首先必须把野生野长的三关据为己有。于是,就选在某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里,哥儿俩就出发去捉三关了。那时候哥儿俩反正都是光着膀子赤着脚的。体面一点搭件背心穿个短裤或者把长裤的裤脚一卷,就可以去捕鱼了。

 

有水就有鱼。哥儿俩一般选择家附近的小池塘或是小渠什么的,那就是有三关出没的根据地了。把双脚没入凉飕飕的水中,立时看到被惊吓搅扰的一小群一小群三关从脚底放射似的四处逃窜。水中变幻莫测的动图,让小妹联想到了滚动的银色万花筒。这时总有些碍手碍脚杂乱无章的水草摇曳着为三关打掩护,令捕捉三关的工作变得扑朔迷离,还带着些神秘色彩。哥儿俩投入了去一门心思地捕捉,往往就可以耗上大半天。那真是趣味无穷。只要不到吃饭时间,大人们是不会来找的。那时的光景真好,小孩子们像四处游荡的小精灵。大人们总是挺放心的。估计也是忙得无暇顾及。

 

三关在水里任意穿梭,如风如影,灵巧快捷,令小妹眼花缭乱。小妹是一条都捉不到的。总是手还没伸出去,目标已经神速转移得无影无踪了。但是哥儿俩很有一手,总是眼疾手快,看准了就忽地往水里一捧一扣,企图奔逃的三关就被俘获了。

 

最终被带回家的并不是所有被捕捉到的三关,而是经过俩伯乐的严格筛选后的寥寥几条佼佼者。落选的全部被放回它们的水乡,继续过他们的逍遥日子,与世无争。

 

也不知道为何安居乐业,彼此和睦的三关被哥儿俩豢养了以后就成了一见到同类非但不欢天喜地彼此问安,反而要窝里斗的斗鱼了。 也许哥儿俩豢养的不止是三关, 还有三关们失去了自由以后的困顿情绪和愤怒。当一切在沉默中的压抑被豢养成了斗志以后, 三关们便成了职业斗鱼了。

 

哥儿俩心满意足带回家的三关们,平日里被分开来养在不同的玻璃瓶里。从玻璃瓶外面看三关总是比实际的三关来得大而滑润,相当的英姿飒爽。这要归功于玻璃的放大作用了。

 

待到决定了要开战时,哥儿俩就把俩选手的玻璃瓶靠在一起,让选手们先隔着玻璃看看对方的模样,热热身。这种时候俩选手总是跃跃欲试,蠢蠢欲动。它们隔着玻璃逼视着对手,巴不得马上就把对手击败。无奈每一次的冲撞,都是鱼唇与玻璃的冰冷撞 击,丝毫不能让对手真正尝到自己的厉害。哥儿俩就这么饶有兴致地锻炼着俩选手的耐心,时不时迸发出笑声 — 选手们奈何不了对方地使蛮劲实在令人忍俊不禁!

 

是时候来真的了。哥儿俩小心翼翼地把其中一条选手鱼捞出来,全神贯注地放入另一条选手鱼的玻璃瓶里。顷刻间,发现了对手就在身边的两条三关仿佛接到信号一般立时进入备战状态,像两架凌空的战斗机一般在水中摆出对阵的架势。一面各自抖擞出饱满的威武来镇住对方,一面伺机进攻。那瞬间的出击,比拳击手出拳还迅猛快捷,必须目不转睛地观战才不会错过任何细节。

对小妹这旁观者来说,小妹不止看三关互斗,也乐于偷闲看哥儿俩的神情。他们脸上流露出少年家特有的兴致勃勃,强烈感染着对此从不染指的小妹。想必斗三关恰恰符合了男孩儿们的好斗本性。也幸亏有了这种借鱼而斗的用武之地,让他们可以发泄些斗志。久经三关战事的哥儿俩在平日相处里倒从不打架相争。兄弟手足情里总带着几分“哥俩好啊”那种豪迈的义气,仿佛随时可以为对方两肋插刀。

 

哥儿俩观战时,目光中总是带着元帅般的犀利和笃定,不时发出机警指令,也不知道三关们听懂了没有。哥儿俩喝彩时的热烈,又宛若球迷一般地忘乎所以。他们所见证的,完全是不折不扣的“现场直播”啊!而披戴满身银光闪闪的盔甲的三关也不辜负主人重望,使出浑身解数,哪怕碰到头破血流的地步也不轻言放弃。每一条三关都是天生的勇士。

 

无论最终胜负如何,哥儿俩从不计较得失。他们的乐趣在于豢养和观战的过程吧。

 

一旦决出胜负或是看到爱将斗累了,惜才的哥儿俩就会宣布停战,把其中一条选手细致地捞出来,放回原来的瓶子里。分开的三关各自进入养精蓄锐的阶段,以待来日东山再起。

 

拥有三关的日子哥儿俩总是忙忙呼呼的。有些时候, 哥儿俩总算闲着了, 就趴在玻璃瓶前, 任时光流逝地凝望着水里的三关, 做些那个年纪的男孩子们的白日梦。那样的时候, 在那时常热烈的头颅里,正潜游着他们各自心目中久经想象磨练的三关,在思维的左右下, 天马行空般地乘风破浪,任意驰骋 – 带着武侠小说里灵气内藏,精光内敛的形象…… 也许大哥脑海里的是条大三关,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游动着太极特有的融会贯通,该出手时就出手。也许二哥脑海里的是条跟随大三关的小三关,在大三关的呵护下,默默积蓄着日渐成长的勇气和功夫,等候着那成熟一刻的来临。

 

就那样看着三关斗着三关想着三关,日子快活地飞逝。不过,也有令人惋惜伤心的时候。那就是难免的送别三关的日子。每次看到年岁已尽的三关,哥儿俩都会依依不舍地尽量挽救。实在回天乏术时,哥儿俩就隆重地去门口的某棵树下挖个坑,往坑里先铺些细沙,然后将已故的三关轻轻放下,再盖上些细沙,泥土,堆成个迷你小山丘,最后在上面插根树枝。那就是三关的小坟墓了。给曾经的勇士一个体面的葬礼,对哥儿俩也是个小小的安慰,算是为一场告别画上句号。

 

几十年一晃而过。曾经少年的哥儿俩已成人父。这些年哥儿俩是否还会偶尔在梦里重回旧时光里再斗一回三关?是否那些三关也从少年游入青年游入中年?将来在某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里,在某个儿孙绕膝的团聚里,看着下一代和下一代的孩子们快乐地嬉戏?是否会感慨:现在的孩子们不会明白我们那些在天地间遍找乐子的时光了?

 

这些是否,小妹不知道。

 

小妹只知道,当年哥儿俩捉三关的根据地已被填为无水之地。取而代之的是宽敞的马路和一栋栋的高楼。小妹很想知道:再也看不到的斗三关,是否已绝迹?但是三关是不会绝迹的,不会的,一定不会的。世界之大,必有三关隐居的故乡。在那些水乡里,必有数不尽的三关继续过它们逍遥的日子,与世无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