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年代在我当知青的地方,宿舍门前相距不到50米,就是广州市帽峰山脚一个由天然洼地形成,再加以人工筑堤的人工湖泊,我们习惯称之为沙田水库,水库因为四周环境都是丛山围绕,丛山上又野生或者种植着许多绿色植物,湖水又分外碧澄,所以微风吹过,总是一片绿浪轻涌、碧波荡漾。

在水库靠场部的那一边是一道宽约3米、长约600至700米,用沙石和水泥筑成的灰白色的堤坝,左边环湖而围的是依山势而形成的几个分布在湖泊里的小岛屿,连同四周山头伸延进湖中的土丘,栽植着青竹、岗捻、茅草和野菊以及一些不知名的杂树野果,倒影在水里,在湖面之间漂游荡漾,显得风景绝美、诗意盎然。水库的右边是一条环绕着水边逶迤起伏、连绵不断的山路,一直伸展到我所在的二区,换句话说:二区的位置就处在堤坝的对面,但由于山路偏狭难行,翻山越野从水库对面的堤坝走来,竟要长达近二个小时,但如果从水库一边直游到对岸,大约也就不到一千多米,不用半个小时就到了,我们所住的宿舍就面对着水库,春雨季节,潮水就会时不时㓎湿食堂前的空地,秋冬退水的季节,湖边就裸露一大片滩涂,女生宿舍邻近区部办公室,岸边是一排排叶子阔大的芭蕉树,夜风吹来簌簌作响,而我们男生宿舍最左侧是一道深狭的湖湾,生长着许多杂乱蔓生的植物,因为长年无人打理,散发出一股陈腐酸涩的味道,知青们很少会过去。总觉得那里会深藏有什么神秘古怪的东西,水库里还游戈着许多鱼类,草鲩、鲢鱼,还有一种名字不大好听,但容易钓上来,肉质尚可,一般尺把长的小鱼,我们管它叫"肠屎蓝刀”,至于为何叫如此怪名,不得而知。

岸边还有着许多活跃的小生灵。有一次我无意中就在岸边半埋在泥土中的石块底下,捕捉到一只肥壮、足有七、八两重的青蛙,那时候年轻,不懂得一只修练了这么多年的老蛙也真不容易、佛法应讲求放生。而当时的我只知道天天开工、累的要死、饿的要命,最惨是没油水,好不容易逮着只荤物直接就打牙祭下肚了……还有一次更奇异:某个夏季夜晚漆黑一团,我想到宿舍边的小溪洗洗脚,端着煤油灯正在小路上走着,临近小溪前,借着昏暗的煤油灯的光亮,突然看见眼前路上躺着一条手臂粗的黑褐色的蛇,我急忙一脚踩住了蛇头,然后把脚使劲往下踩再朝两边用劲摆动,弄了一会感觉蛇不动唤了,正想进一步动作,怎知这时煤油灯在我左右摇晃下、风一吹竟灭了,我只好在黑暗中站着不动,再踩多几下,觉得那蛇没怎么动弹了,便松开脚赶紧跑回宿舍,把煤油灯重新点燃,再赶回去……去到原地时,蛇已经溜了,再找不到踪影了……绕着水库靠右边的是一座大约有二十多米高的小山,山头上栽种着一些果树,还有许多野草,山尖的一小块山地里有一棵沙梨树特别触目:。这棵沙梨树日久年深,苍黄褐色的树皮长满疙瘩、横斜逸出的枝干也很粗壮,在周围一堆低矮的杂树中显得卓尔不群,尤其是春天梨花开的时候 ,她全身飘洒着洁白的梨花,俯瞰着如镜的湖面,尤如一个下凡的仙女在梳妆打扮,简直美呆了。在这座山上还常常能看到五彩缤纷拖曳着长长的尾巴,头尾有近一米长的山鸡在起伏飞翔,情景十分艳丽动人。只不过当年的我们,每天累死累活,可没这么多闲情逸致去欣赏周围的美景,更渴望着每天艰苦的劳动之后能吃顿有几片肥猪肉的饱饭(那时候一周只有一次,风都能吹得起的几片猪肉吃),然后再有闲空就是想想亲人睡个懒觉。不过,周围景色的优美,尤其是湖泊的安静,确实也让当时负重的内心减轻许多烦恼和焦虑,水库感觉好像永远都是呈现在一片淡白色的水雾之中,安谧淡远无声无息地水波流长,但千万不要被水库表面的平静所迷惑,在我们一起生活和工作的知青中,不少人就在这里遭遇凶险、甚至不幸……

在我曾经一起劳动和生活过的知青里就有两位男知青在水库跳水一个丢了性命一个撞歪了颈椎,终身致残。还有一次也极为危险,有位比我晚一届到农场的女知青小李就差点出了事……

她出生知识分子家庭,平常很热心帮助人,性格活泼,人也长得漂亮明媚。这是一个夏天的傍晚,小李当时是区里的出纳,午饭后去场部交报表,回来时没有船,于是同行三人游泳回来,谁知道那段日子不知附近哪里来的村民在靠近二区这一带水域的底下布下了许多鱼网,这些暗布的鱼网离岸不远,水也不是太深,又随水波四处漂荡,所以很容易就被交缠扯住,而小李却一无所知,游了一千多米,已很疲累,好在差不多快到岸了,心里一阵高兴,她正奋力划游着,突然觉得脚跟一紧,感到给什么东西缠住了,她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本能地急忙抽脚,怎知越抽越紧,所缠的鱼网就越多,她心里焦急,“救命、救命”惊慌地大叫起来……

许多年以后,我和小李以及她的救命恩人阿龙一起饭聚,她告诉我们当时她被鱼网缠住,只觉得非常诡异十分惊慌,于是放声大喊救命,也许是因为她平常为人好,讲义气,又正好遇上对的人,所以命不该绝,恰巧遇上区里的卫生员阿龙经过,阿龙是和我坐同一辆车到农场的知青,他本来就是个热心肠的人,而且多才多艺、平日里拉小提琴。玩咏春拳,捉蛇样样在行,为人也很仗义,听见呼喊声,他一看有人落水了,二话不说,衣服都没脱就跳下去了,因为离岸很近,到水里后阿龙几个扑腾就游到了小李身边,直接就扎入水里,解开了缠在小李脚上的鱼网……许多年后然后还是在饭桌上小李说起这事,还心有余悸,她说幸亏是阿龙来救她,如果是别人还未必救的了。确实,救人要胆大讲方式技巧,还得有专业知识。阿龙正好都具备。所以小李得救了。另一个我熟悉的女知青杨丽,就没这么好彩了……

这位杨丽也是我在广州住所的邻居,我们俩的父亲都是一个单位大院的同事,我们也同住一个单位宿舍,她住三楼,我住四楼,而且我所住的房间隔一层地砖就是她所住的房间,她父母所生的三个孩子中,只有这一个女孩,所以从小就受到宠爱,她也乖巧安静,从不惹事。待人也很有礼貌,她长得小巧玲珑眉目柔顺,谁看得眼里都觉得是个乖巧的孩子,我和她邻居相邻10多年,从没听过她有过嘈杂声,不像我有时候偶尔发起疯来还会大唱一下革命歌曲,当然那时候也就只会唱这些了。她就象一朵清香的百合静静地生长,因为我们同龄,她还是我高中时邻班的同学,所以毕业后就按照当时按单位分配下乡的原则一起来到沙田农场,不过我一直弄不明白她为什么会比我早几个月到的农场。我到农场第一天就有之前认识的好友对我说,小杨告诉她了,你是他的邻居,也是她的同学……其实我说真的,在这之前我并没有跟杨丽有过交往,那年头讲究男女界线,小男生和小女生,彼此间话都不敢说。更别提交往了,不过她对我父母和我对她父母见面都会尊称对方的。到了农场,我们俩也没好意思交谈,偶尔见到了微微一笑算是打个招呼吧。听农场老知青说她工作很积极肯干,和我一直认为她的寡言少语的印像不同,和同伴们也挺能交流的,而且她脾气柔顺性格开朗,和大家相处都挺好的。可没想到这豆蔻年华的女子,却在这貌似平缓安静的水库丢了性命,写到这里我的心不禁一痛:这是那个年代的一个令人叹惜的悲剧:那是在1976年7月的一个雨后的傍晚,劳累了一天的知青摇着橹摆动着船只收工回来,慢慢地接近水库的岸边。夕阳如歌,浑白的水面不知不觉涂上一层薄薄的金光,水里摇曳着绿竹和树影,一切都显得那么悠然平静,当时大概有3条船,每条船上大概装有六七个人,一天的劳累结束,大家都累的不太想说话,想像着一会上岸后好好洗个澡,然后去吃饭,好好犒劳一下自己的五臓庙……有一条船开到开到离岸边大约20米的地方,突然坐在最前面一艘船右侧的一位姓曹的女知青,不知怎地突然失去平衡噗通一声掉进水里,最恐怖的是曹琴不会游泳,只见她一边灌水一边挣扎着在水面前上乱拍大喊“救命”,情形非常危急,另外那几条船的男知青有好几个毫不犹豫地跳下去,但距离都比较远,离她最近的是同条船上的杨丽,当时她还穿着开工时的衣裤,从船上就像燕子似地跃起然后一个猛子扎入水里,急急忙忙地游过去救曹琴,不一会几个男知青也一起赶到,大家七手八脚地把曹琴托起来,救上岸,救上来的曹琴面色苍白,几近崩溃,就地休息了好一会,便在其它女知青扶助下走回宿舍。但此时,一通忙乱过后谁也没有发现少了杨丽。一直到曹琴和其它的女知青一起,在一间用单砖砌成的简陋的冲凉房里洗澡时,她们谈起这件事才发现杨丽并不在场,不知去向很可能还在水里,这时距离刚才的曹琴落水事件已过去一个多小时。天色已黑,她们几个尖叫起来,呼喊着“杨丽”“杨丽”,声音一声比一声急速,一声比一声高亢,在夜空中显得尤为凄厉;于是大家连忙跑到到刚才曹琴落水的地方去搜寻,漆黑混浊的水面亮起了许多手电筒的亮光,那年头因为常停电,手电筒珍贵的很,平常都不舍得用,这时候没有人犹豫,全拿出来了,整个水面像给射灯照亮一样,有一位姓古的男知青往水底潜找了一阵,摸到了杨丽的躯体托出了水面,但因为入水太久,杨丽已没有了呼吸,她的肚子灌进去很多水。隆起老高,但神态安详,好像刚睡熟一样。这时折腾了半天,已将近晚上9点多了。场部也没车回广州。附近也没有医院。于是就把杨丽平放在岸边的一个用水泥铺就的空地。一位姓苏和一位崔姓女知青为杨嘉守夜,等待天明再运回广州。这两位守夜的女知青都非常善良坚强。她们正是青春年华,并未见过太多生死。在七月天炎热的夜晚。守着冰凉的尸体。她们尽管心里会有些害怕,却互相鼓励。陪着杨丽渡过这个难忘的夜晚……也许是因为区领导知道我平常喜欢看书和写作,所以尽管我刚去农场时间不长,也把我叫去帮忙整理杨丽舍命救人的事迹,(还有一个知青一起整理,但不记得是谁了)上报场部。后来我才知道这份材料除了刊登在区里的油印专刊上,也是去争取为杨丽申请烈士称号的,但很遗憾尽管我们当时给杨丽写了许多溢美之词,同时也发现杨丽既不是党员也不是团员,只好写她正在积极申请入团。但后来杨丽的烈士材料资料没有批下来据说就是因为她太普通,政治面目只是:“群众”。不过这都是后话了……我写这份材料熬了通宵,好不容易到了天亮审批通过定稿了,我昏昏沉沉回到宿舍,然后一个飞身上床,倒头就睡着了,所以杨丽后来是几时送出场部送回广州的,我是一无所知。睡够清醒后继续开工就是了。区领导也再不提起这件事。领导不提,大家也就没什么可说。日常的劳动又很艰苦,谁也弄不清自己是不是下一个杨丽。情绪一直都是灰灰沉沉的,日子也就如常熬下去……

由于区领导再不提起,连杨丽什么时候开追悼会也都不通知大家,但区里暗地里还是安排了几个知青去参加,那位在水里捞起杨丽的男知青也去参加了,这位姓古的男知青为人耿直义气,也是和我同车来的知青,跟我关系一向不错,參加完杨丽的追悼会后回来第二天,碰到我时对我说:“真奇怪我去参加追悼会的前一天,晚上梦见杨丽穿一件粉红色的衣裳,微笑地对我说:‘我要去月光公司了’,第二天我在殡仪馆看见杨丽躺在棺木里,赫然穿的就是我昨晚梦见她时穿的那件粉红色的衣裳”……而我觉得更奇异的是:到了杨丽头七那天,就在杨丽出事的那一带水域,翩飞着一大群蝴蝶,里面有好些巴掌大的黑色的蝴蝶带领着其它各种颜色的蝴蝶在水面上忽高忽低地飘飞着,经久不散,这群蝴蝶从中午就聚集在那里,一直到夕阳下了山才恋恋不舍翩飞而去……在水库里这么大的蝴蝶和蝶群以前没听老知青说见过,后来我在这渡过了近三年的时光也再没见过。现在回想起来,那个惊心动魄的情景仍历历在目,蝴蝶是有灵异的生物,所以才有“庄周梦蝶”的哲学迷思,“梁祝化蝶”的凄美传说……

这以后事情就慢慢淡下来了,生活在继续,艰苦的环境每天都可能发生新的不测,(我到农场第七天就摔断了腕骨,现在还有隐痛和右手腕用不了阴劲)一年后到了杨丽的忌日,听说她的父母风尘仆仆地从广州赶过来拜祭她,不过我也没看见,只是那天傍晚在我经常劳动的那座能够俯瞰水库的山头上,那棵苍老皮皱的山梨树上悬挂着一个在晚风中飘荡的悼念杨丽的花圈,据说就是杨丽的父母留下的……后来慢慢传出消息才知道,原来当时杨丽游过去救曹琴时,曹琴因为不会游泳非常惊慌,在水中乱拍乱扑,她的身材又比杨丽高大,所以她在挣扎中无意识地就把杨丽踩到了水里,自己漂浮了起来,当然在当时那样混乱的状态下她也失了魂……杨丽就这样糊里糊涂地丢了性命…,杨丽事件不久后曹琴调来了我们班,当副班长和我搭档(当时我是最基层的劳动单位柑橙二队一班的班长)。她性格很沉静,人很老实。皮肤有点黝黑,不过身高挺标准,有1.63、4左右,大概因为她精神受到刺激,所以开工时常常一个人孤零零地柱着个锄头在山地发呆,弄的班里其它女知青都不太敢靠近她…,回城后她认了杨丽的父母做干爹娘,常常去看他们,因为我住在杨丽的楼上,有时候她也会顺便上来聊聊天,有一次来找我的朋友正好遇上她和我聊天,看见她的眼睛发出奇异的光,就问我这女子是不是精神有些异常,了解情况后,也就没有再问下去了……后来我搬走了,生活四处折腾,一直就再没有曹琴的消息了,直到我这次准备回澳洲前两个月,和一位老邻居也是农友重逢,他正好也是杨丽同层楼的邻居,和杨丽的家人一直有来往,问起来才得知曹琴已在一年前因患乳腺癌去世了,人生至此。内心一直负重而行的她和杨丽终于在极乐世界相逢了……悲哀、痛苦,愧疚?一切都结束了……

前些年,我又回去过一趟农场,周围的环境已经变化太大了,只是在我原所在的二区,因为地处太偏僻,可能找不到承包人,所以变得更加荒凉,原来的宿舍已经全被推平了,到处生长着蓬蓬松松高矮不一的野草和藤蔓,不过水库还是那么安静和美丽,河水还是那么浑白,绿树掩映下,粼粼的水光仍然充满了诱惑,我们一群农友嘻嘻哈哈游玩一圈后在水库边合影……在原来的区部还见到了一个有些智障,70年代末大队伍调回城里时他不适应,跑回来一直就再没有离去的男知青宁某。那时区里的知青年龄最小是他,也许是因为长年风吹日晒,营养不良,竟然现在变得在这群人中最苍老的是他,胡子拉碴还泛着白光,脸皮皱的像干果,五十岁不到竟像六、七十岁的模样……离开二区,然后我们一行人来到水库的外侧,在原来场部的那一带,现在盖起了不少风格别致的房屋,还有许多人在钓鱼,太阳很猛……我们就一路东行找到一家农庄吃饭,这里的烧鸡和清蒸皖鱼很有名,烧鸡据说是将农家鸡、放在干枯的果木上烧烤而成,鸡肉外焦里嫩,十分香口,那条清蒸的鲩鱼就更是令人食指大动,这条皖鱼应该是用山泉水养大的,我在农场呆了三年都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皖鱼,非常爽滑,吃起来鲜美甘香,回味无穷……吃饱喝足到了上车临别农场时,忽然想起忘了去看那棵一直在山头飘摇的山梨树,也不知道还在不在?……或者是时间久远了,潜意识中总是不想回忆过去太悲惨的事情,只希望让生活日新月异,变的更美好和快乐些。也包括杨丽,祝愿她在天堂快乐,永远不要再发生曾经发生过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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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chulei

澳洲华文作家,资深编导。曾发表散文集《悉尼故事》、小说《寻踪时代》《无可归依》,杂文合集《悉尼八怪》,诗集《大海的石像》。编导电视纪录片《澳大利亚天空下的华人》。曾获多项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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