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住在广州市的将军东广德路一带,这一带改革开放之后,很长时间以旧货买卖的集散地而著名,前几年又搬迁了,现在变得零零落落了。
在民国时代,这里住的都是大户人家,一栋栋青砖混凝土建筑,间或会冒出一栋两层的小洋楼。49年以后,这里的住户大多逃的逃,抓的抓,很多楼房都被没收,不过当时施政还算留有余地,好些留下来的楼主还给他们留一层居住,算是没有赶尽杀绝。
像我所住的楼房(是我父亲单位的宿舍),据说原房主是李宗仁的亲戚,楼房的质量很好,混凝土砖石结构,有5层楼高,而且房间装饰美伦美奂,地面铺的全是图案精美的瓷砖,玻璃窗用凹凸暗花嵌成,窗沿的开关拉手,包括房门的把手,洗手间的挂钩等都是黄铜制作的。家具也都是实木所制,有好几张酸枝凳,还有一个长约2米宽1米的酸枝榻。睡床也是厚实的床板,床架是雕铸有4个龙头的铁架子……那时候不懂珍惜,后来搬家时扔的扔,卖的卖……现在回想起来,好些都是稀罕物……
话归正题,我所说的这位邻人,现在已记不清他的姓名,姑且叫他阿吉吧,阿吉就住在与我家相邻的一栋五层(连天台算六层)的红砖楼房里,不过他所住的这栋楼每层相隔的空间似乎窄些,所以左右两栋楼显得高度差不多,他所住的第五层只比我所住的第四层略高少少。据说他父亲民国时是一个开邮局的资本家,49年之后,定成份是民族资本家,所开的邮局给公私合营了,但那栋五层的洋楼,4层以下归作单位宿舍,第五层留给了他家。我和他相邻时,他家有三口人,他的父亲和他,还有一个弟弟阿祥,他父亲长着个酒糟鼻,每日穿戴整齐,喜欢深色的衣服,坐在藤椅上,一脸沉寞,从不见他说话,他弟弟一看就像那种邻家男孩,个子中等,相貌也还端正,长得干干净净,神态安闲;只有阿吉长相有些奇特,头部有点像蟋蟀,个头略高,不过看上去身手矫健,浑身充满活力。他家所住的是那栋楼的第五层,里间走廊的两边有六七个房间,外面是一个足足有几百平方米阔大的阳台,阳台种植了些迷迭香、九层塔等荫生植物,还有米兰、紫罗兰等各色花卉,阳台和房间相接处还有一个铁梯,直达上面是一个有蓄水池的天台。阿吉所住的房间,是那栋楼的左边,窗户斜对着我所住的房间,但因为他家的窗户朝东,我的房间的窗户向北,又有些高低位置的差异,尽管靠的比较近,大约仅有三至四米远,都只能隐约看到对方房间的若干部分,却又不能窥其全貌。彼此都知道对方的存在,一直各不相扰。
1966年爆发文革,我将近8岁,记得那天我刚好被批准为少先队员,那时候能戴红领巾都是比较优秀的孩子,小孩子那时并不知道有什么意义,只知道这是一件上脸面的事,在学校扎起红领巾,便一路小跑奔回家中,家里父母的脸色既疑惑又凝重, 这一天5.16声明发布,动荡的十年开始了。
那时候我年龄太小,连想当红小兵都没人搭理,只好跟着一些高年班的学生瞎溜达,混了几天,也闹不清啥情况,就猫在家里了。我大姐当时在广雅中学上初二,倒确实参加了红卫兵,但热情不高,没多久就成了逍遥派,再后来就到海南岛当知青去了……倒是邻家的这位仁兄,十分激情,昂首阔步,天天听他扯着嗓子对着窗外大吼:“造反有理,造反有理”。还有各种红卫兵战歌,此起彼伏,仿佛要把世界翻个个,声音很大,我常常被吵的睡不着午觉,我当时虽然年纪小,也知道那年头最强音是“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出生成份决定着一个人的社会地位,“可他一个资本家的后代,在可劲嚷嚷啥呢?”我太小不明白,只是纳闷……我试图喊过几声抗议,可他完全没反应,继续激情,那年头他不吵别人也在嚎,我明白了这个道理,只能随他去了……阿吉嚎叫了一段日子后便没吱声了,再后来就听说他到农村当知青去了……从此,邻边的窗户安静了许多,我中午也可以睡个好觉。
时间过去好几年,终于在邻近的窗户又听见他的声音,这回不是唱歌,而是朗诵什么《海燕》、《致战友》之类的诗歌,中气挺充沛,而且一般中午他不念,所以我也没什么意见。
后来,我在我父母所住的房间(对面是阿吉家宽阔的阳台),经常能看见他和一位身材曼妙,面容婉柔的女子在一起,阿吉从农村回来后,背有点弓,相貌也变得更奇特,黝黑的皮肤,再加上蟋蟀头,感觉有点尖嘴猴腮的模样,但那女子却十分好看,我那时候也有十三、四岁,觉得这阿吉哥还挺有本事,住着大房子,长得不咋得,却有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喜欢他,小日子过的挺舒坦的。不过见他还是一副傲岸无人的样子 ,举手投足像在跃动,似乎体内总有激情在膨胀。听邻居说,阿吉回城后,被分配在某一个粮店里工作,那年代还是粮油配给,记忆中是每人每个月30斤粮食,半斤花生油,在粮店粮食搬进搬出,一包包垒起,然后分拆给大家,我们去按量购粮,有一次我去所在属地的粮店购粮,排队时无意中看到一张粮食局印的小报,里面竟然有阿吉哥的大名,头版头条刊登着阿吉哥的光荣事迹:说他在粮店积极工作,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每天加班加点,尤其是台风来时抢扛粮食云云,因此被评为粮食系统本年度的学毛著积极分子。看了报道,我心里没吃惊,觉得这就是他,永远激情洋溢,终于博出了个名堂。
又有一段时间没听见他的消息,再后来听闻他病了,已办了病退,长休在家,但在阳台上,不管白天黑夜都不曾见过他的踪影,当然我也没十分上心,只是随意感觉而已。 又过了一些年,我上所住楼房的天台玩,天台西面大约一千米远处,是苏东坡题字的六榕塔,我看着那金光闪闪的塔尖在发呆,小时候总听邻居的大人们说,塔尖上的宝葫芦原来是黄金做的,后来被国民党用飞机切割下来换成了黄铜(现在来看这些都是不实的传说,可小孩子那懂那么多,大人说的便信了),十多岁的我,常常会遥想,放风筝试试能不能也切割一下这黄铜的塔尖,就在这愚智的问题还没找到答案时,无意中一瞥过去:邻家那开阔的阳台上,神态安稳的阿祥旁边出现了一个男子,这个男子身形佝偻,背部隆起一个大包,脊背弯曲成近90度,面容惨白,头顶呈尖形,而他仍在努力撑起显得硕大的头部在说话……我吓了一大跳,再望两眼不敢多看就溜了。后来听别人说,阿吉是过度劳动伤了脊椎,逐渐变形成这个模样,据说他的女朋友也跑了,幸亏他弟弟阿祥看上去还不错,余生应该会照顾他。
以后漫长的时日间,我仍会时不时闪出他后期佝偻的身影,尤其是肩背疼时。还常常会闪回六榕寺塔顶的宝葫芦,内心默祷:“神佛慈悲,阿弥陀佛”。
可怜阿吉,由一个激情洋溢的蟋蟀,成了未老先衰的驼背。时代带给个体的命运,如同一块巨石,压断挺直的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