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不同意你的觀點,但我要捍衛你講話的權利。」—–伏爾泰

以文會友第八十期增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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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編輯 立言

作家是用作品説話的,在新西蘭藍天白雲下這塊自由的土地上活躍著一群以中文寫作的人,他們默默耕耘,留在身後的是自己的文学足跡,他們用自己的文字塑造出紐華作協以文會友的精神,為讓更多讀者集中了解他們的作品,紐華作協《以文會友》欄目以個人專輯形式推出他們的系列作品,今期推出:

穆迅1945年出生于河北。1965年畢業於中央美術學院附中。1973年畢業於中央戲劇學院舞臺美術系。之後分配到上海革命京劇樣板戲“海港”劇組。文革後在上海京劇院任舞臺美術設計。1990年移居新西蘭。

2009年開始在奧克蘭當地華文報紙、雜誌發表文章,獲獎多次。現任紐西蘭華文作家協會副會長。

我沒醉,藝術醉了               

這會兒,大概快十點鐘了吧?大衛黃家牆上的掛鐘我已看不大清楚了。餐桌上一片杯盤狼藉,高腳的,直筒的酒杯混雜在盛著剩飯菜的玻璃器皿旁,在吊頂燈的強光直射下,水晶瑩瑩透著酒色。坐椅上的朋友們早已醉眼惺忪,有一聲沒一聲地應答著。我卻侃意正濃,滔滔不絕,給人家上課。

……什麼叫藝術?藝術的定義是什麼?現在已經沒人能回答這個問題了。藝術的核心是美學,而什麼是美?也已經沒人說得清了。你們說說看,怎麼叫美?過去,一切都很清楚,大家有一個共同的標準,符合這個標準的就是美,不符合的就是醜。音要唱得准,節奏快慢恰到好處,歌曲情感詮釋的獨到,這是美。畫人要象,不是貌似也要神似,能畫出人物的性格,情感來更屬精品,這也是美。文字優美,結構緊湊,故事感人,表述意境回味,這又是美。這種種的美都一目了然,沒有什麼太多的爭論。所以才會有貝多芬,莫札特,達.芬奇,米開蘭哲羅,雨果,托爾斯泰等這樣世界公認的藝術大師……

我說得對不對?這酒不錯,再來點兒。

現在,有全民公認的藝術佳品嗎?沒有了,只有部分人公認的佳品。一群人對這件作品讚美有加,捧為絕世經典。而另一群人會痛責為俗世垃圾,目不忍睹。為什麼?美的標準不一樣了。美與醜的界限沒了。小便池美不美?小便池放在美術館殿堂內展覽,美不美?

其實,世上本來就沒有美,是人們瞎造出來的。在沒有人類存在的世界,山還是那山,水還是那水,有誰盛讚它們美麗?只是有了人,才會有“啊!美!”的感歎。也就是說,美是人類主觀意識的產物,是人類主觀對客觀事物的一種反應。既然它是虛的,在人類成長的過程中,保不準兒人們的審美觀會改變。以前不是還有階級美嗎?“賈府的焦大是不愛林妹妹的。”現在的人類心眼兒更活了,更加叛逆了,立志顛覆過去的一切,你說醜,他偏說美。而且還唬弄出一大堆“高深”理論來支撐他的門派。什麼美在你的四周,一張小紙片,一個香煙頭都可以成為藝術品,只要以前沒人幹過,再加上一番雲遮霧罩的包裝渲染。驚世佳品大功告成。還有,什麼藝術不是高於生活,而是等同於生活或就是生活。什麼人人都是藝術家(不要謙虛,你就是藝術家)忽悠得你,在美學的大廟裡真找不到北了。所以,美學家們乾脆放棄尋找美學定義的答案了。隨你講吧,什麼都是美,什麼都不是美。

怎麼樣?我沒醉吧?說得還明白吧?

如果你還不懂,乾脆,我給你舉個例子吧!這兩天,我寫了一篇小說,給你們念念聽。不長!別擔心,立馬就完!聽仔細了:“我,路上走”

完了?對!完了。這是小說?對!這是標準的當代小說。我還準備申請世界最短小說什麼尼記錄呢。別小看它短,內容“那可是相當地”(宋丹丹語)豐富啊! 不信,我給你解釋解釋。

“我”即是每個人,是Mt Eden人,是奧克蘭人,是北島人,是新西蘭人,是大洋洲人,是地球人,是你,是我,也是他,是地球六十億人。六十億人,每一個人背後都有他一生的故事。六十億人就有六十億個故事!他們統統被包含在這個“我”字裡。這是個多大的“我”啊!還沒完,這只是個體的“我”,還有大“我”,我地區,我城市,我國家,我民族,我種族,我世界,我宇宙。一個“我”字容納了這麼恢弘的內容,這是何等的氣魄!何等的胸懷!這樣的開場,多麼輝煌!多麼震撼!誰能想得到這樣的啟示?只有我!我比那個高行健不知高明多少倍,他費了半天勁,辛辛苦苦地寫了一大堆誰也看不懂的文字,我只用一個“我”就把他比下去了。唉!諾貝爾文學獎應該是我的呀!

誰喝多了?!我這是真心話!我一直就憤憤不平!

還有呢!你看這個逗點也很有講究,它是一個停頓,一個喘氣的時段,當你欣賞一部高雅的藝術品時,都會體驗到抑揚頓挫的節奏感,我的逗號就是這個作用,給了“我”字這麼一個沉重的開頭,不讓你歇一下,行嗎?

下面正劇開始了。有了開頭的經驗,諸位也會聯想了吧。“路”是什麼樣的路?平坦的大路,顛簸的小路,筆直的大道,曲折的羊腸小徑,繁忙的公路,寂靜的小街,壯觀的十車道,簡陋的越野山道,半空中的高架橋路,懸崖邊的鐵索棧道,水泥路,柏油路,爐渣路,磚頭路,石板路,玉石路,大理石路,土路,泥路,水路,人生的順風路,坎坷路,夢幻路,康莊大道,歪門邪道,黑道,白道,活路,絕路……但願你們想得比我還多。走在這些路上會有多少事件發生?多少個生死離別,多少個花間月下,多少個驚天動地,多少個細雨綿綿,多少個神魂顛倒,多少個悔恨終身,全靠你們的想像力了。

有人會說了,你倒滑頭,就寫倆字,讓我們費盡腦筋。這小說究竟是誰寫的呀?

你外行了吧。當代藝術與古典藝術區別就在這裡。這兩種藝術雖然都講究給讀者留有想像空間,但,古典藝術的想像空間顯然比當代藝術小得多。“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李白給人們的想像空間只框架在送客離別的長江天水之間。可當代藝術就不同了,它不僅提供更廣大的想像空間,而且還邀請讀者一起參加藝術的再創造。你看,我只寫了個“路”字,就能比李白的長江天水讓你聯想得更寬廣,更無拘束,你還可以自己隨心所欲沿著“路”字編寫你喜歡的路的故事。

一般來說,越是有知識的人,自己主動創作的能力就越強,故事就越豐富,就越有想像力。所以,我勸你在當代藝術品面前,不要說看不懂,想不出那麼多故事,這樣會顯得你沒有修養,沒有品位。切記!切記!

下面是結尾了,優秀的作品,流芳百世的作品,“THE END”都非常有力,而且留下無窮盡的遐想。我的就是,“走”字是個動態字,它使我的文章收尾,處於慣性狀態,一直延續向前發展,永不停滯。你們注意了沒有?我的“走”字後面沒有句號,也就是小說的結尾沒有句號。因為句號代表停止,代表完結。這不是我的宗旨,我要“走”出完結,“走”向永不見彼岸的行空世界。讓我的小說在“走”的漫步中“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文’綿綿無絕期。”

如何?這樣的小說短嗎?他的含義不深邃嗎?好!再來一杯!我告訴你,還沒完!我的小說還可以這樣讀,花插著讀:“路上走,我”、“走,我路上”、“路上,我走”每一種讀法都有不同的意義,不同的品味。就象把玩手中的古董一樣,翻來覆去回味無窮。你們的小說能這樣讀嗎?你大衛黃的長篇小說洋洋灑灑幾十萬字,吭哧吭哧寫了那麼長時間,你能倒過來讀嗎?能花插著讀嗎?好了,我要忠告你們,不要小看我那幾個字的小說,我的小說才是當代小說!我的小說才是當代藝術!當代藝術的精髓就是傢伙不在複雜,在乎會吹,不,在乎宣講創意。明白了嗎?

別,別,我沒醉!藝術醉了!滿上,滿上,為了當代藝術,乾杯!

2009年9月2日 於奧克蘭

從閩文化想到臺灣文化            

第一次接觸閩文化是在上個世紀六十年代。我還十分清楚地記得那個場景:一個簡陋的會議室裡,幾張破舊的桌椅臨時搭建了個高架。不知從哪兒弄來台電視機,被供在高架上。這個塊頭大臉面小的黑白電視機周圍擠滿了觀眾。銀幕上模模糊糊,抖抖跳跳地實況轉播全國戲曲匯演——閩南的高甲戲。劇名我已不記得了,要命的是,就是在如同霧裡看花似的轉播中,我竟瞧得如癡如醉。幾個小丑在舞臺上載歌載舞,舞姿飄逸詼諧,動作銜接完美,妙化傳神的舉手投足將空曠的舞臺勾畫出千狀萬態的夢幻奇景來。這哪裡是民間小戲,分明是“人間哪得幾回聞?”想不到佝僂小丑竟然也能表演出如此美麗迷人作品來。它實實在在地顛覆了我對中國戲曲的歧視,懂得了什麼是東方美。

閩文化蝸居在高山峻嶺之後,不易被人察覺。偶觸其膚,又被她的玉軟花柔所吸引。那動聽的小曲,用稚真的閩南語演唱,略帶一絲傷愁,令我久久回味。雖然我不懂閩南話,可對閩南歌曲的癡情,不覺成了週末胡瓜主持的“明日之星”中台語歌曲比賽的鐵觀眾。

閩文化之所以為世人注意,恐怕和那對岸小小的臺灣有關。就像粵文化中的香港文化,臺灣文化大大地搶了閩文化的風頭,世人只知台語,卻忘了它的根在福建閩南。

在一般人的印象裡,臺灣文化就是閩南文化,其實細細想也並不全是。臺灣文化是個很難說清楚的文化。

真正的臺灣文化應該定義為原住民文化,就是那些現仍居住在偏遠高山的統稱高山族文化。他們有著與中國大陸截然徊異的山地文化。遺憾的是這些原始、弱小、散落的文化頂不住外來相對強大的閩文化入侵,讓位出主體文化,成了臺灣文化的點綴。倒是中國大陸念念不忘“主持正義”,每凡演示臺灣文化千篇一律都是阿里山歌。

臺灣島上的閩南文化原以為其老大地位無人替代,可以高枕無憂。不想被打得爬不起來的娘家清朝政府,舍子保命,將臺灣過繼給了日本。這下完了,臺灣的龍頭老大換成了日本文化。這一壓就是六十年。等二戰結束後回到娘家,人可就不是原來的人了,言談舉止總是有那末點兒日本味。這也怨不得臺灣人,身不由己給了人家,還要他潔身自愛,實在強人所難了。

閩南文化的“惡夢”並未結束,“好”日子沒過幾天,國民黨的幾百萬敗兵潮水般地退到臺灣。別看他軍事上是輸了,可這幫子“殘兵敗將”卻是中華文化的精英。胡適、梁實秋、林語堂、傅斯年、梅貽琦、張大千等等,等等,還有來自中國大陸東南西北四方父老鄉親,挾裹著上至傳世國寶,下至各自方言小調如群蟻漫山似地爬遍臺灣每一個角落。將閩南文化咀嚼的支離破碎,毫無生存能力。看看臺灣官方文化幾乎清一色的“外省人”及他們的後代。鄧麗君、白先勇、張小燕、三毛、瓊瑤、林青霞、以至現在的李安、大小S、蔡康永、陶子、等等,等等即便他們強調他們演繹是臺灣文化,但那也是抹了一層臺灣奶油的大陸蛋糕。有些人甚至不會講臺語。

我在新西蘭認識一個臺灣人是綠營的擁戴者,那天看他炸油條,驚異發現他製作油條的方法程式以至工具統統與上海街頭製作油條毫無兩樣。不免好奇詢問,他回答:這有什麼大驚小怪?在臺灣我的師傅就是上海來的老兵。

臺灣文化在哪兒?媽祖?布袋戲?抑或檳榔西施?媽祖發源于福建閩南,布袋戲算得上臺灣產,可惜它身單力薄,撐不起臺灣文化這面大蠹旗。檳榔西施不談了,那只是開個玩笑而已。要是硬追它的文化根源,保不准和日本色情文化有瓜葛?

那末,臺灣文化在原住民那裡?令人沮喪的是這個土生土長的文化卻只有在當地旅遊項目裡出現,被人獵奇采風,而在臺灣正式場合你從未面對過像新西蘭官方那樣的毛利舞和哈卡儀式。

以前的臺灣電影有著巨大影響力,它能向全世界顯示臺灣文化,這是其它文化載體非所能及的。臺灣電影我首推“風櫃來的人”和“海角七號”。李安的“婚宴”也不錯,不過從電影美學角度來看,他的電影就像香港的吳宇森,變得愈來愈國際化,沖淡了臺灣本土風味。倒是前兩部片子有臺灣電影的染色。白描、細膩、恬淡中見深情。這種美學風格來自於日本。在“海角七號”故事裡你甚至可以品味到平淡後面一絲日本淒美的味道。“海角七號”有著與大陸差異的文化,但斷言就是臺灣文化,似乎欠妥。它只不過是一種隱隱的日據情結的歷史留戀,並非當代臺灣文化的全部。

什麼是臺灣文化?我個人觀點他就是個“佛跳牆”,就是個文化大雜燴。一個中華文化大沙鍋裡的大雜燴。用臺灣的水,放進原住民文化、閩南文化、日據文化、大陸文化等食材一鍋煮,用文火細細熬,最終煲出一味清清的臺灣文化鮮湯來。

二十三秒的傷痛

——電影“唐山大地震觀後感

在電影的開頭,有這麼一行字“地震二十三秒,餘震三十二年”。

此時我還不明白它的含義。可是當沉緩的結尾音樂響起時,我終於意識到了這簡單數字後面的份量和內涵——人類的親情是永存的,不管社會發生怎樣的巨變,前至人性扭曲的文革,後至拜金氾濫的當前,親情就像野火春風中的離離原上草,不屈不饒地顯示著它的永不泯滅的強大生命力!

這也是電影與原創小說之間殊途般的差別。正像小說作者張翎所解評,她的作品講的是“痛”而電影講的是“暖”,雖然他們講的幾乎是同一個故事。

小說寫得很精彩,張翎的“痛”是將地震在人們肉體上,心靈上劃出的口子血淋淋地展示在你的眼前,叫你永生難忘。讀了它,我心裡總是悶悶的,有點兒像故事裡的王小燈,身上綁了件沉重的無形桎梏,束搏著你似乎永遠推不開那扇生了鏽的窗。

而馮小剛的“暖”卻是讓你在撕裂的口子上看到它能復原的希望。馮小剛很聰明,他耍了一個移花接木手法,借著小說“餘震”的框架將故事的主人公由王小燈移換成李元妮。故事的重心也奇妙地從“痛”轉移成“暖”。讓你在痛哭流涕的同時感到有一雙溫暖的手托住你那下沉的心。

舔犢之情幾乎是在有生命的物種中,所具備的最原始,最本能的情感之一。動物尚如此,人何異乎?不管你是天皇兒子,還是黎民百姓在這一點上毫無例外。當你從娘胎裡掉出來的那一刻開始,母子親情將伴隨你一生,不管它是愛還是怨還是敬還是嫌。你躲不開,甩不掉。痛苦的分離,牽腸的思念,愛恨的交割,生死的慘別無不營造出一幕幕驚天地泣鬼神的人間活劇來。而無數的文人墨客也為其動容,盡其才華傾其心血為骨肉親情譜寫出一齣齣永世相傳、動人心魄的佳作來。

剪不斷理還亂,這短暫二十三秒的地震帶給李元妮一家的是扯不斷的生與死,愛與恨,怨與悔,人間情感的酸甜苦辣一股腦地倒在了母、子女兩代人的頭上。

馮小剛的選擇是對的,他把鏡頭對準社會的底層。芸芸眾生的柴米油鹽生活是我們常見的景象,平凡的故事容易引導我們在熟悉的環境中不經意地看到了親情的親切感。誓言留守一輩子的舊磚房,水洗的紅番茄,幾分錢的冰棒之爭,彩繡圖案的書包,不期而至的母女剪影,加上李元妮等這些小人物們本土特色的唐山話、山東話、四川話。這些濃郁的民間染料將人們的骨肉親情塗上了最純樸最鮮亮最和諧的養眼色彩。那些看似土裡土氣的話語中,道出了撞撼人心的哲理。“沒了,才知道什麼是沒了”這句再平白不過的言語,只有和李元妮催人淚下的震災遭遇以及震後三十二年的心理歷程聯在一起,你才能掂出這句話的份量和它所包含的海一樣的深情悔意。

“唐山大地震”應該說是一部言情戲,但它不同於常規的言情戲,不是那種卿卿我我,哭哭啼啼的纏綿戲。它是在事件突發狀態下,人性被衝擊,被兩難的選擇所扭曲,繼而隨之而來的長達三十二年的自責、傷怨所折磨的心理深層的剖析。它給人帶來的不是廉價的淚水,而是飲泣之後的思考。

“唐山大地震”觀後,勾起我那久遠的真實唐山大地震記憶,一件算是心有餘悸中的會心一笑故事翻浮上來。

我老家在北京。地震時家裡只有我媽、兩個弟弟和一個妹妹,而我正在外地工作。事發後我找了個機會急忙趕回家。還好母親平安無恙,只是受了點兒驚嚇。此時的北京已和往常不一樣,觸目皆是低矮簡陋的防震棚。它們蓬頭垢面,赤裸著身體,雜亂無章地擁擠在一起,毫無掩飾。到了家自然談起了這北京獨特的景觀。母親說,咱家也有個防震棚,我帶你去看看。那棚子就在家門口前的空地上,半個身子埋在土中,地面上壘起少量的磚,厚厚的不知什麼材料編制成的屋頂,顯得平整,夯實。看來母親很滿意這件作品,誇它又安全,又美觀,還冬暖夏涼。我也覺得這麼快就搭成如此漂亮“優質房”實屬不易。

談著談著,母親忽然感歎起來:“唉,現在我明白了,養兒子沒用。”

我一愣:“這話怎講?”

“地震了,人命關天。”母親說:“你兩個弟弟一個也不來幫我。別家都有人忙著搭防震棚,我一個孤老婆子哪有力氣搭啊!”

“那,這個棚子是誰搭的?”我問。

“還有誰?你妹夫唄。幸虧他來得快,否則我真得露宿街頭。”

“小二,小五幹什麼去了!?”我有點兒惱怒了。

“都急著給老丈母娘搭防震棚去了。你說養兒子有用嗎?”

哈!親情啊親情!

2010/7/25  於奧克蘭

泰國馬路邊的排檔

在網上就得知,我們旅館對面的集市裡有個中餐檔,那裡的牛肉麵很好吃。曼谷一日遊一結束便忙不迭地沖出旅館,奔向對面的排檔。

還沒跑出幾步,人就定在了馬路當中。對面一溜的排檔靜悄悄,空無一人。把角的中餐檔,囚籠般地封的死死的。鐵欄杆裡餐桌四腳朝天堆在爐臺上。我們一嘴的口水吐也不是,咽也不是,呆愣著半天沒明白過來:這才晚上六點多鐘,怎麼全都打烊,生意不做了?

悻悻然回到旅館,前臺小姑娘笑著對我們說,今天是星期六,排檔週末休息不開門。

“那,附近有無餐館可用餐?”我問。

小姑娘依舊保持著甜甜的微笑,搖搖頭。

好傢伙!難道這兒的人週末不吃飯?!

“哦!有一家開的,過兩條橫馬路轉彎的地方。”小姑娘忽然想起。

別無選擇,只有遵循她的指導,我和妻子立刻遠征那與眾不同的餐館。

太陽剛落山,酷熱的餘威仍肆虐著街道,柏油馬路軟軟的像烘山芋似地烤著你的雙腳。身邊沒有一絲風,悶得你喘不過氣來。

好不容易大汗淋漓地見到那個餐館,很好認,周圍一切寂靜,唯獨它,店前人來人往,凸顯繁忙。

餐館與兩旁商店無異,舊舊的,髒髒的,亂亂的,沒有招牌。店面無門,像敞開兩腿毫無隱私地沖著馬路。老闆將爐臺移到店外,當街烹炒菜肴。身旁六七個髒兮兮的飯隔,分別堆放熱烘烘豬食般的熟菜。瞧這擺設,估摸也就吸引老顧客和蒼蠅們光顧。初來乍到的,誰敢趟這渾水?我們一旁瞧著,還真有人不撿不問只用手指指點點,交易便做成。老闆娘將菜飯直接倒在薄薄的塑膠袋裡熟練地一紮,顧客拎著塑膠袋就走。

我們站在馬路邊的飯攤旁猶豫了許久。畢竟人生地不熟,再熱汗粘身地四處探尋不知有無的其他餐館和就在此地入餐,都是非常艱難的選擇。最後還是饑餓逼著妻子同意留下來,既然人家都能吃,我們的肚囊也不是孬種,吃了又怎樣!

看我們下定決心不走,老闆娘很是高興,特意搬了張桌子擺在了滿是污水的店外。噁心是噁心了點兒,可比那同樣齷齪的店內風涼些許,這也算是一種特殊招待吧。

飯菜毫無味道可言,吃了些什麼也沒有印象,完全是盡義務填飽肚子而已。事後,令人安慰的是我們竟然沒有拉肚子,這是一大奇跡,難道他們出污泥而不染?

在泰國,這是我們享受的第一頓晚餐。

第二天中午,從水上市場回來。烈日當空,高速公路白花花地晃眼,車子被炙熱的路面燙的四輪不敢著地,全都慌慌忙忙爭先恐後地向前飛奔。可是離目的地帕提亞還有很長距離,再熱也得找個地方進午餐呀。

和司機商量了一下,他說,我帶你們去吃中餐吧,就在路邊。我們聽了好奇心比食欲還強烈,這荒郊野地也有中餐館?司機得意地直了直身子,將車子並進慢行線,開始向路邊張望起來。

不一會兒,他指著前方說,喏,就在那兒。樹叢後一面大招牌探出頭,“四川美食”四個中文大字赫然出現。

車子離開高速公路,不用轉彎直接就開進了四川美食前的停車場。

說是餐館,實際上也就是個超級排檔。一張張巨大的塑膠瓦楞板車棚似的罩著排檔,沒有牆,四面透風。由鐵管支撐的棚頂舉著一長排精美川菜彩照招牌,彩照上的菜肴華麗而又乾淨,看上去誘人饞涎欲滴。餐具、櫥櫃、冰箱、爐灶、案台、水鬥等廚房設備全都無遮無掩地暴露在你的眼前。也許出於這個原因,所有的刀鏟杖鉗堆碼的整整齊齊,鍋碗瓢盆洗刷的乾乾淨淨。員工、大廚在水鬥、案台、爐灶之間儼然個個像演員,當眾使出渾身本領表演洗菜、刀功、烹技。

我們落座的“餐廳”也是360度全景一覽無遺的大棚。幾隻立式風扇對著你瘋狂地吹著,雖然解決不了降溫大問題,至少能讓我們靜心地坐在餐桌旁。

來泰國兩天,心裡總是納悶,怎麼到處是赤身露體的排檔攤,卻看不到正兒八經的餐館。後來才想通,除了高檔餐廳,一般飯館是付不起一年到頭冷氣費的。與其縮在屋裡顧客老闆兩難,倒不如索性來個四面皆空,反正“屋”裡“屋”外一樣,顧客也無話可說。所以你在泰國馬路邊可以看到即便是具有一定級別的餐業,常常也是大排檔打扮。

這個四川美食的老闆是位年輕姑娘,結實身材,通紅圓臉透著秀氣,齊耳短髮,很容易讓人聯想到那個“颯爽英姿五尺槍”的女民兵。

閒談中我們才知道,姑娘來自四川,原本到泰國計畫學做泰國菜,回國可以大顯身手。誰知當有人知道她會做一手好川菜時,反倒慫恿她留下創業,就這樣一晃已兩年。

“生意怎樣?”我問。

“可以吧。”姑娘回答:“剛開張不久,還要看一段時間。”

從姑娘的口氣裡,能覺出她目前正幹勁十足。

到底是自家人燒自家菜好,地道川味,入口蜀韻餘香。公平講,這是我在泰國吃的最美一餐,只是唯有此次我拉了肚子。

第二天的傍晚,我們從帕提亞返回泰國機場邊的旅店。雖然頭頂上,飛機轟轟地吵來吵去,但心裡卻安定了許多,再也不用擔心趕明天早班的飛機了。

安頓好房間,信步走出旅館。沿著馬路看見有片空地,密密麻麻地雲集著小吃排檔。此時已是華燈初上,晶晶熒熒的白光燈在各自攤檔的棚頂下溫馨地籠罩著自家的鮮味。攤主們在燈影裡時進時出,忙著自己的生意。排擋大多用手推車製成,上面有一玻璃櫥櫃,櫃外色彩斑斕的廣告、價目表守護上下。櫃內亮如白晝,雞鴨魚肉或吊掛,或碼盤,恍如珍肴。車子周身堆滿煤氣罐、塑膠桶、成摞的碗碟等雜七雜八廚物,雖嫌淩亂,倒也充滿生氣。炒鍋、煎盤噴出的廚香彌漫在空地周圍,引誘著饑腸轆轆的行人。不時你看到衣著時髦的青年白領們站立在攤檔前品嘗剛出爐的小吃。一個女孩從前面輕盈走過,白襯衫細花白裙,清瘦身材,馬尾發隨步微微飄擺。她目不顧盼,直徑走到一攤前,攤燈瀑瀉,她更顯通身亮白。不用多語,幾個簡單動作,已紮好的塑膠袋便從食廚櫃的空檔中遞了出來。轉眼白衣女孩便隱沒在夜幕中。

此地攤位雖多,卻並不喧嘩。主客之間,客友之間,說話均細聲細語。倒是馬路上的“突突”車燥嘯著奔來奔去,反襯集市的靜謐,晚風吹過,心已有涼意。

我與妻子坐下,試要了一碗鮮湯米粉。碗大,紅綠相間的菜蔬,類似的潮州魚丸,還有些叫不出名字的伴料,清湯裹米粉。我喝了一口,立刻回頭高喊:“One more!Please!”四座驚聞皆抬頭看我。不過他們的臉上包括老闆臉上卻是欣喜的微笑。

這是我們此次泰國之行的最後晚餐。

2011/1/21 於奧克蘭

東方睡獅,你真醒了嗎?        

還記得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的某些鄉鎮企業家嗎?一臉的風乾福橘皮,黑裡透黃。頭頂解放帽,腳蹬解放鞋。身穿一套鼠灰西裝,耷拉著花領帶,蹲在一條長板凳上。粗筋暴露的大手捏著個煙屁股,嘬著個黃板牙。在城裡人眼睛裡這些鄉下新潮老闆就是這個樣子。可別小瞧這猥瑣樣,細皮嫩肉的我們口袋裡只有薄薄的四五張十元人民幣,而他已是萬元戶啦!

沒有文化,也無教養,粗聲大氣,旁若無人。幹起活來倒是經得起苦,白天黑夜連軸轉仍舊是精神抖擻。凡是城裡人不願幹的“下賤活”、髒活,他們都願幹。只是時不時耍點小聰明,搞個假冒產品,偷工減料什麼的。創業品牌兒沒幾個讓人記得住,豬圈豆腐廠、地溝油倒是家喻戶曉。

城裡人碰見這類的“企業家”心裡真是五味雜陳,既羡慕又瞧不上眼,套用現今趙本山名言:我們什麼都有,就是缺錢。他們什麼都沒有,就是有錢。

可歎的是,我們怎麼看待這些鄉鎮企業家,如今的世界人民似乎也正在怎麼看待我們。我們成了世界的“鄉鎮企業家”了。

不是麼?我們的經濟總量已擠下日本,晉升為世界老二。光貪官們浪費的錢,就能讓大奧克蘭市長Len Brown羡慕的心驚肉跳,再昏過去一趟——這能造多少座奧克蘭跨海大橋啊!

“奧運會”我們也能辦了,虧不虧錢我們不在乎。雖然比人家日本晚了幾十年,可那地上的電子銀幕、天上的大腳丫子焰火著實讓世界人民對我們刮目相看,這就齊活兒。

廣寒宮裡也快有穿西裝的中國人影子了,萬里晴空中我們也能讓美國人看不見翱翔的中國戰鬥機了。雖然遲了半輩子,終究你有我也有了,再差總能讓你稱霸時心裡犯嘀咕點兒。

怎麼樣?您瞧這大閱兵、“中華情”、縣政府大樓那叫氣派!榮登吉尼斯世界紀錄富富有餘。誰還敢說我們中國人沒錢?

大凡一說起這些事,咱們總是頓覺春風得意,心歡意快。大叫一聲:“中國人站起來了!”百年怨氣順著嗓門沖出九裡之外。

可偏偏有人哪壺不開提哪壺。

你有的,我們沒有。你沒有的,我們有!

你有思想家嗎?

英國前首相柴契爾曾經說過:“不要擔心中國,因為他們沒有思想家。”

不幸的很,她說的是事實。我們在公開場合規定中國奉行一個主義,即馬克思列寧主義,再加上毛澤東思想。所以理論上其他的思想均為非法。既然如此,中國還要思想家幹什麼?吃現成的就可以了。

問題是中國現在選擇的道路叫“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這個“特色”很耐人尋味,不管你做什麼,哪怕把社會主義的冤家對頭資本主義的東西拿來用,只要貼個“特色”標籤就暢行無阻。好傢伙!這口子一開,中國這條大船就不知以後闖到何方大海去了。要不說“摸著石頭過河”呢!這要沒個思想家把把舵,似乎也太玄乎點了吧。

中國能出思想家嗎?也有點玄乎。大概咱們中國人對過去的窮酸遭遇仍記憶猶新,就像鄉鎮企業老闆開門第一件事賺錢最重要那樣。工農兵學商,一齊把錢搶,似乎有了錢就有了一切。可錢這玩意兒,有時依了它,你就得昧點良心,幹你不願幹的事。比如你是畫家,擅長畫虎。那位大款偏喜歡驢,沖著他兜裡的錢,你畫不畫?畫,這能畫得好嗎?話又說回來,反正拿錢的主都是外行,連蒙帶唬,他得到了他喜歡的“驢”,你拿到了你喜歡的錢,雙方皆大喜歡。何樂而不為?只是這種交易單單就冷落了藝術,往後還能出大師嗎?

思想界也不例外,花錢養了一堆聽話的拍客,誰還“傻乎乎”地錢不要硬往南牆碰?你說,這還能出思想家嗎?大夥兒一門心思賺錢吧,中國這條大船就是叫“泰坦尼克”號也沒人管了!

中國人不是不聰明,十三億人出一打思想家都沒啥稀奇的。可惜了,都被錢海嘯了。

新加坡一位學者說了一句話,令中國人很不中聽,他說:“中國人有教育,沒教養。”

又不幸,這還是事實。套件西裝領帶,蹬雙解放鞋,這算啥嘛。要麼皮革硬領,要麼一身的解放服。弄得不倫不類,真不知給你敬禮還是握手。

要是追溯起來,這話題就扯遠了。簡單說,中國歷史上一遇到天災人禍,解決的手段大多是造反起義。次數多了,人也就習慣了,最多三百年就來一次,朝代也就更換頻繁。輪到近代,咱們的革命先輩也秉承傳統,暴力推翻清廷。誰想這潘朵拉魔盒一開,就關不住了,此風愈演愈烈,加上北風推力,中國幾乎亂了一百年。

在這樣的大環境下,你說哪樣的教養吃香?還不是泥腿子在閨床上滾一滾時髦?中國的禮儀傳統隨著貴族及統治階層的被砍頭便統統埋進了墳墓。粗陋,無理,逐漸滲透到中國人的言行舉止當中,習以為常。

文革時期就不用講了,那時的我們像走火入魔般地上演著無厘頭悲喜劇。就是如今,老子翻身了,爆發了,有錢了,行為作風總是和兜裡揣著金卡人該有的風度不相稱。說白了就是“土”,就是造反派的脾氣陰魂不散。

原因就是我上面所說的,如果你還想扮演“泥腿子”,我無話可說。如果想要“紳士”一下,恐怕那春風得意勁兒就得收斂點了。別再顯擺了。要回到禮儀之邦的稱號,沒個兩三代人的努力,怕是完不成的。

總之,中國這座灶頭上不開的壺多著呢!

有人以為有錢就有一切,給了錢,鬼都能推磨,還愁什麼拿不到?偏偏這世界上有些東西用錢買不到。誠信哪兒有賣的?誠實有賣的嗎?善良、踏實、勤勞、友誼、助人為樂、遵守紀律、奉公守法可能和錢都沒有多大關係吧?

這些“產品”在中國經常“缺貨”,原因可能是它們不賺錢。

我們這幫子“鄉鎮企業家”們,有錢了,歡呼一下,可以。但我們要爬的山還很高。喘喘氣,還得繼續爬。中國是個大國,眼下還不是個強國,離我們的終極目標還遠著呐,我們沒有資格驕傲。

2011/4/2 於奧克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