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學威,湖南長沙人,中南大學文學院教授,碩士研究生導師。國際民間敘事文學研究會(ISFNR)會員,中國民俗學會、諺語學會理事,湖南省民間文藝家協會副主席。已出版專著《佛話經典》,《中國古代諺語詞典》,《經濟民俗學》,《中國諺語學》,《中國風土謠諺釋》,《茶餘閒談》,《民俗學概論》,《網路文學的民間視野》(合著)等。民間文藝學帶頭人,國內著名經濟民俗學家。發表論文100餘篇,出版專著8部,多次參加國際學術會議,先後應邀出訪並講學的國家和地區有丹麥、德國、法國、澳大利亞、新西蘭、臺灣地區、香港、澳門。部分論著發行至海外,在海內外學術界有一定影響。“中國佛話中的非佛教因素”(英文版)在哥本哈根大學北歐研究中心出版發行。曾獲中華人民共和國文化部社科成果二等獎一項,湖南省教學成果一等獎一項。個人傳略收入《中國現代民間文學家詞典》、《世界優秀專家人才名典》、《湖南省志·著述志》、《奉獻錄》等。

近十餘年來潛心於東方美神觀音題材長篇小說《蓮》的創作,全書除楔子外,共分四十八章,總計六十余萬字。首次完成了不涉神魔仙怪,徹底人性化的觀音文學形象塑造,作品貫穿始終的寬容與仁慈,大愛無形覺有情的訴求具有普世價值。作者通過蓮道出一個平常的真諦:“在人世間,做一有愛心的好人即是菩薩,即是佛,無需舍此他求。”應該說,作者在塑造觀音的同時,也在塑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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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連載《蓮》第二十二章 伽藍果報

太后宮大廳早已佈置為靈堂,金絲楠木棺材擺在正中央,兩旁掛滿了挽聯、祭幛。王后身著重孝,領著妙清、妙音、妙梁等王孫在太后棺木前跪倒一片。

妙梁爬到王后跟前低聲問道:“妙善為何不能前來盡孝?”王后道:“父王之命,不讓前來。”妙梁道:“父王已察覺?”王后道:“不言自明。”妙梁問道:“作何處置?”王后道:“送西山靈佑寺。”妙梁道:“何時?”王后道:“即日。”

妙梁要站起身來道:“我要回宮。”王后死死按住妙梁說:“不可。”

書香身著孝服快速爬過來,悄悄向王后與妙梁稟報:“妙善已離宮。”

妙梁低聲哭喊:“妙善。”

王后暈厥倒地,書香喊道:“王后娘娘。”

妙梁抬起身來滿臉憤懣地往後看……

宮廷衛士個個身著孝裝,密密匝匝護衛著太后宮。

祭棚的白布圍帳在風中嘩嘩作響……

那靈佑寺坐落在西山主峰半山腰,寺院共分山門、廣場、萬佛殿、禪堂、祖堂、配殿、鋪殿、明月庵八大部分。寺宇高大巍峨,格局完整,佛像殿壁上嵌有佛像1118尊。僧眾多達六百餘人,據說寺內鑄有千僧鍋,可作一千人的飯。先王在世時,曾鑄5018斤大鐘一口,塗以黃金,懸在一棵千年古松上,晨敲夕叩,聲聞數裏。

黃門安策馬已經來到靈佑寺山門,他跳下馬來,將馬拴在山門外的樹上,然後徑入寺內。

住持方丈季清師父迎了出來,合十道:“黃門安大人到寺,老衲有失迎迓。”黃門安道:“打攪大師了。”

住持季清師父延請黃門安到茶室入坐。

季清交待值僧道:“看茶。”黃門安道:“此番上山來寺,兩層意思。”季清道:“大人明示。”

黃門安於是道:“一是太后‘大七’,大王意思,還望季清師父下山主持做‘大悲懺’;二是有大王義女妙善不日即來貴寺清修,一方面季清師父要盡力勸說她回心轉意,重回太子宮為妃,另一面又要強行助她反省,多給她重活、粗活、累活做,讓她無法消受,勸說方能奏效。大王有命,如若勸說不成——”

季清問道:“如何?”黃門安道:“要一把火,將寺廟化為灰燼。”季清萬分驚恐道:“千萬不可,大人,貧僧一定盡力勸說就是,阿彌陀佛。”黃門安道:“那自然好,你就安心等候妙善吧。”季清合十稱道:“善哉。”

其時,蓮還在一步一挨,緩緩前行在山道上。

山道彎彎,道旁盛開無數白色的小花,滿山遍野。她趴在路邊,挑選了一朵大一些的白花,摘下來,眼淚婆娑地看著它,然後插在自己的頭上,以此作為對太后奶奶唯一的祭奠。

也許是魂靈交互感應吧,這時王宮靈堂內正在進行‘招魂’儀式。

急促的木魚聲和超度亡靈的念經聲在靈堂裏混成交響。

法師站在太后宮的屋頂翹簷之上,手拿太后的袍服朝向北面蒼涼地大聲呼喊著:“太后,將衣拿去! 太后,將衣拿去! 將衣拿去!”

冬日山林格外淒涼,林木蕭瑟,低凹處還有積雪。蓮緩緩行走了半日,不覺來到了一條長長的林中石級前。蓮只好用雙手與腳配合,一級一級慢慢往上爬行。

此刻她又饑又渴,好在近旁有一條小溪,泉冷水寒,流水潺潺。溪旁枯草淒淒。她撥開草叢,蹲下身去,兩手插入水中,艱難地用雙手捧口水喝。忽見山泉邊,一隻小鹿腳陷石縫中,掙脫不出來,發出呦呦鳴叫。蓮想幫它脫困,試探著下到泉水中,她非常費力地用雙手搬動小鹿腳下的石塊,小鹿的腳終於掙脫出來了,可她自己腳下一滑,整個人倒了下去。

暈厥在清泉中的蓮,冰涼的溪水將她澆醒。

她睜開眼睛,看見得脫的小鹿還站在水中,蓮拚力將它推上溪邊土坎上,自己差點再次被山泉沖倒。蓮終於也爬上岸來,小鹿依偎著她,不舍離去。

夕陽西下時,山坡上走來一老人,用背架背著許多山柴。他見一姑娘昏迷在在路邊,一隻小鹿在她身邊守候著。

老人俯身喊道:“姑娘,姑娘!”

蓮在頭腦視覺中產生盤葛爺爺的幻覺。

蓮低低呼喚著:“爺爺——”

老人應道:“唉。”

老人背著柴火扶蓮來到家門口,坐在樹樁凳上,老人見她裙衫濕漉漉的,急忙點燃柴火一邊燒水,一邊叫她烘烤衣服。

老人問道:“孩子,從何而來?”蓮說:“王城。”老人問道:“走了多久?”蓮答道:“一天。”老人問道:“去往哪里?”蓮答道:“西山靈佑寺。”老人又問:“燒香?”蓮答道:“還願。”老人“啊。”了一聲

蓮問道:“老爺爺,此去還有多遠?”老人答道:“此處已是西山,到寺廟還有六十來裏山路。”蓮說:“我這就要走。”老人道:“妳再走,就沒人了。”蓮說:“不會。”老人道:“我用背架背妳去。”蓮說:“孩兒還願,只能自己走著去。”

老人執拗道:“天色已晚,不能走。”蓮說:“您給我松明。”老人堅持道:“不行,歇息一夜,天明再走。”蓮起身要走說道:“我能走。”蓮站不穩,老人扶住她道:“孩子,妳正發熱,全身滾燙。”蓮複坐下說:“不要緊。”老人關切道:“喝口水。”

蓮接過老人遞過來燒開的水,喝了一口。老人添著柴火道:“聽話,不能走。”

蓮在火旁已經昏睡過去,老人將一條破絮被蓋在她的身上,然後守著不停添加柴火。

不覺清晨,鳥雀鳴噪,山色蒼茫,石徑盤斜。

蓮執意要啟程,老人只得塞了些乾糧給她,然後指點道:“妳就沿著這條石徑山路一直走到頭,便是靈佑寺。”

蓮說:“多謝老爺爺。”老人又遞給蓮一根竹節拐杖道:“去吧,走山路,少不了它。”蓮杵著它一步一步走去,老人直到看不見蓮,才轉身回去一邊歎道:“哎,心誠的姑娘。”

山林中,那只小鹿依然遠遠跟著她。

一點山林中的餘光照著趴倒在靈佑寺山門前蓮的身上,她癱軟在地,小鹿在舔著她的額頭。

夜幕降臨,一個小和尚跑來關山門,發現門前有人趴在地上,他小心走過去瞧瞧蓮側著的臉,他大吃一驚叫道:“一個女子!”

小和尚不敢動她。急忙往回跑。

季清正在方丈內打坐,小和尚進來稟告道:“師父,山門口有個女子,像是

快死了。”季清反問道:“一個女子?”小和尚答道:“是,像是快死了。”季清急忙道:“哦,你快去請明月庵獨眼師太來,敢莫是王宮說的人來了,待我親往看看。”

季清隨小和尚走出方丈。

季清住持、副寺、僧值等圍著暈倒在山門地上的蓮。獨眼師太帶著兩小尼由

小和尚引著也匆匆趕來。師太道:“看看如何?”

兩小尼蹲下去仔細察看蓮身體的情況,然後道::“回稟師太,氣息均勻,看

來是虛弱暈倒。”

季清道:“有勞師太,先將她送往明月庵中將息、調理。救人一命,勝造七極

浮屠。阿彌陀佛。”師太道:“大師兄放心,貧尼一定盡心盡力。”季清道:“善哉!”師太吩咐道:“將她扶起來。”

兩位小尼將蓮扶起,幾乎左右抬著送往明月庵。

季清望著抬走的蓮歎道:“敝寺自此將無寧日。”

副寺、僧值面面相覷。

碧姬偏愛西域的家什,在客廳裏,也喜歡坐在胡床上,一邊讓桃葉為她按摩腰腿一邊喊道:“輕點,疼死啦!”桃葉說:“桃葉手已經很輕了。”碧姬道:“不怪妳,怪這喪事辦得人都折騰死了,才二七。”桃葉說:“到大七還早,您還是少跪一點。”碧姬道:“人家都盯著,生前就說我不孝,死後又會說我不敬。”桃葉卻說:“反正您再怎麼發狠,也攤不上一個‘孝敬’二字。”碧姬道:“那倒是真,不過看在大王的份上而已。”

黃門安進來晉見碧妃道:“奴才給碧妃娘娘請安。”碧姬道:“起來吧,這幾日,也不知妙善是否到寺,你快去打聽一下,不要半道出了什麼事,你可留在山上暫不回宮,監督他們遵照王命行事,不得有誤,大王處我自會招呼。”黃門安道:“小人這就啟程,請娘娘放心。”

黃門安立刻告退,去往靈佑寺。

太后靈堂內,喪事還在繼續。木魚聲聲,漸趨急促。

妙梁守在太后靈前,淚水雙流,一邊喊道:“奶奶,妙善——她——您要護佑她——”

妙梁在靈前守了兩個時辰,回到寢室套間內,坐在蓮曾睡過的床榻上發呆。

得樂著急道:“殿下,你兩天沒吃東西了,多少吃一點,好嗎?”妙梁道:“不想吃。”得樂道:“殿下不光為太后吧?”妙梁道:“知道還問?”得樂道:“誰也保她不住。”妙梁道:“我不信!”得樂道:“這次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大王未責罰你就算萬幸。”妙梁道:“我只擔心母后,受到牽連。”

外面宣唱:“王后娘娘駕到!”妙梁跳下床榻道:“母后來啦。”

王后帶書香已來到套間。

妙梁道:“孩兒給母后請安。”王后道:“免啦,母后聽說你身體不好,特來看看。”妙梁道:“說不來什麼,渾身疼痛,如被打傷。”王后問道:“太醫看過?”妙梁道:“心中有數,無需太醫。”王后道:“心病?”妙梁卻道:“兒要去靈佑寺。”王后道:“不可。”妙梁問道:“為何?”

王后道:“大七之限,王室之人誰也不得離開王宮,這是規矩,加之連日來你守靈盡孝,心力疲憊,怎能鞍馬勞頓,你父王處,引而未發,不等於他不責怪我們,如此重罰妙善,就是做給我娘兒倆看的。”

妙梁道:“也太不公。”王后道:“受堯之誅,不能稱堯。”妙梁道:“父王不及堯舜之聖明,無論受不受責罰都不會稱頌他。”王后道:“循智保身,審時致位,孩兒,綱常還得維護。”妙梁道:“孩兒知道,才未造次。”王后道:“要設法去靈佑寺,也得等過了大七之限。”

妙梁道:“孩兒聽母后的,可否讓霓裳私下去看看妙善?”王后道:“待我斟酌再定,霓裳顯眼,也可派書香去。”妙梁道:“孩兒日夜懸心,妙善拖著病體徒步山行,如何經受得了?”王后道:“為娘何嘗不是晝思夜想。”妙梁道:“不知是否已挨到西山廟裏?”王后忍不住哭道:“我也真想就去西山……”妙梁勸道:“母后您的身體不好,不要如此憂傷。”

季清方丈在山門內迎接黃門安再訪靈佑寺。

黃門安見面便問:“妙善可曾到寺?”季清有意回復道:“大人,前夜只見一

女施主昏倒在山門前。”黃門安道:“現人在何處?待我去察看。”季清道:“現在明月庵。”

季清方丈只好陪同黃門安一同來到明月庵寮房。黃門安隔窗張望臥床的蓮,確認道:“就是她,立即讓她起來幹活。”季清道:“大人,她還在養傷。”黃門安道:“帶病清修,反省更快。”季清道:“還是再等兩日。”黃門安道:“我守候在此,等你們勸說奏效,好早日回去稟報。”季清道:“照大人吩咐就是。”黃門安道:“這可是王命。”季清道:“阿彌陀佛。”

在明月庵經堂內,季清住持和獨眼師太坐在上首,蓮立於下首。

蓮跪拜道:“謝謝師父、師太救我於困厄之中。”

季清道:“妙善為王宮中人,至尊至貴,這荒山蔽寺不是藏龍之所,貧僧安敢

當此一拜。”

蓮說:“修行學道在心,豈分貴賤不拜,何況妙善也是奴婢出身,能來伽蘭學道,已是三生有幸,容妙善再拜。”

師太道:“好啦,姑娘莫不是星辰差錯,少順大王,假來出家。何況貴人在宮

中,有享不盡的富貴,受不盡的榮華;如何受得黃卷青燈這般苦楚。似老身在此穿破衣、吃薄粥,冷冷清清、有甚好處。”

蓮卻說:“師父、師太,妙善以為吃粥心清氣爽,寂寞寤寐常安,寶刹六百僧尼,也有富貴之家。妙善來此,就是要經受磨難的。佛祖王位都捨得拋卻,我妙善其實一無所有。師父、師太今不收容我,反來寒傖我,那你們出家又為那樁,圖什麼?”

師太道:“非貧尼敢說此話,實在是因王命教勸妙善回宮,如若勸不回去,要放火燒毀這靈佑寺,我等才不得不如此苦言相勸。”

蓮說:“妙善聽從師父、師太的,努力清修就是。”

季清道:“貧僧一時說不過妳,如今且得為難妳了。妳莫說出家清閒自在,不分貧賤皆當受。貧僧現差遣妳去香積廚理事,六百僧眾的食用、沐浴,要燒火、劈柴、挑水、做菜,如有一些不合,大的荊杖,小的忤板,一頓打出山門。諸事稟過在先,任從妙善定奪,可行亦可止。”

蓮說:“師父在上,甘心自受,任從差遣,妙善自當向前,絕無難色。”

師太道:“既然如此,妳心意已決,且來隨同上千佛大殿。”

季清與獨眼師太領著蓮一同來到千佛殿,在師太引領下,讓蓮面對三寶發願。蓮雖未剃度,自認帶發修行,身未出家,而心早已出家,她以最大的虔誠面對即將開始的皈依三寶。

只聽師太喚道:“妙善,妳來皈依了佛。”

季清念:“奴身自願出家,望乞慈悲憐念,一任紅塵亂似麻,奴身永遠不戀他。”

蓮跪對如來念道:“奴身自願出家,望乞慈悲憐念,一任紅塵亂似麻,奴身永遠不戀他。”

師太道:“妳來皈依了法。”

季清念道:“皈依清淨法,奴身不染塵,願向空門戀,道心菩提生。”

蓮跪對蒼天念道:“皈依清淨法,奴身不染塵,願向空門戀,道心菩提生。”

師太道;“再來皈依了僧。”

季清念道:“皈依僧眾,差使自當。一切智覺,周顧十方。”

蓮跪對季清住持念道:“皈依僧眾,差使自當。一切智覺,周顧十方。”

季清吩咐道:“妙善,妳即去香積廚點卯理事。”

蓮再拜道:“多謝師父,妙善告退。”

蓮離了大殿去往香積廚,黃門安隨即跟蹤而至。

香積廚在千佛殿的右側,一片竹林後面。

蓮怯生生地走進香積廚,廚頭迎上來,上下打量一番然後問道:“新來的?”

蓮行禮道:“嗯,師傅,妙善有禮。”廚頭問道:“掛單還是清修?”蓮答道:“嗯。”廚頭問道:“住明月庵?”蓮又 “嗯。”了一聲。廚頭再看看蓮,實在忍不住道:“這香積廚的樣樣重活,怎麼讓個輕飄飄的姑娘來?”

蓮說:“師傅,不怕,您就放心安排妙善吧。”廚頭只好道:“妳就先學淘米。”蓮應道:“好。”廚頭告知道:“妳要明白,這六百僧眾的米也不好淘,住持要吃出一顆砂來,香積廚的人都要受罰。”蓮點頭說:“妙善明白。”廚頭又道:“還不能等米下鍋,誤了開餐也要重罰。”蓮說:“妙善盡力。”廚頭道:“先拿淘盆找飯頭量米。”

廚頭遞給蓮一個大淘盆,蓮差點沒接住,淘盆往下一沉,蓮雙手緊緊抱住,才未掉下去。廚頭見狀問道:“行嗎?”蓮說:“行。”廚頭招呼道:“飯頭,帶妙善去量米!”飯頭是個大塊頭僧人,對蓮也是對著大家說道:“來吧!這真是仙女下廚。”香積廚的眾僧們都笑了起來。廚頭警告道:“飯頭,你小心受罰。”飯頭道:“廚頭,你見過這模樣的姑娘在香積廚燒飯的嗎?”廚頭壓低嗓子道:“你休得囉唕!看到沒有?”

廚頭使了個眼神,叫他看香積廚門口,有王宮的黃門安站在那裏。飯頭嚷道:“怕什麼?他也要吃飯。”廚頭小聲道:“他可讓你沒飯吃。”飯頭不屑道:“哼!量米!”

飯頭大升大升往淘盆內量米,蓮開始打水淘米,米多量大,要淘乾淨,十分不易,蓮一遍又一遍地淘,仔仔細細挑選米中砂子。

水頭挑擔水從外進來,見一人閑杵在門口,直嚷:“讓開!讓開!”

黃門安被大水桶打發開了。

飯頭看著蓮費勁淘米的樣子,不無擔憂道:“這還光我一個飯頭的活,就將她磨成這樣,還有菜頭、火頭、水頭、柴頭的活。”菜頭接話道:“准叫她一佛出世,二佛涅盤。”飯頭道:“官情薄如紙,王宮中好好一美人為何弄到這兒來活受罪?”水頭倒完水忍不住插嘴道:“人說流水無情,我看人情還不如水。”

蓮低頭淘米,耳聞這些議論,難免淚水悄悄滴落水中。

已是山月東升,清暉如水。

蓮拖著疲憊的身子離開香積廚出了山門,挨向明月庵。

次日淩晨,明月庵寮房窗戶裏,冷月下,蓮為了按時到廚下點卯,早早提前爬起床來。

一片西斜清冷的月色泄在寮房門首,蓮低頭出來,高一腳低一腳走向山門。山門旁大樹上,鳥雀已在鳴噪。

蓮在香積廚灶頭一把一把往灶膛內添柴燒火,灶大柴濕不易燒著,柴煙熏得蓮睜不開眼睛,淚水雙流。

天明後,一群鳥雀飛來廚下啄食。灶中的柴火已熊熊燃燒起來,蓮找來一些剩飯將鳥雀引至香積廚外。蓮用剩飯喂它們,有些大膽的鳥雀在蓮手上啄食,蓮望著小鳥,眼中充滿憐愛。

蓮喂完鳥雀,開始劈柴,雙手一前一後緊緊握著斧柄,一下一下劈向粗大的柴兜,因臂力不足,樣子十分艱難。柴頭看著同情地道:“妙善妳這麼單薄,怎麼受得了這份苦,讓我來吧。”

站在牆角暗中監視蓮的黃門安突然感到臉上一片冰涼,抬頭一看,發現牆頭上一排鳥雀在一齊拉屎。落了他一頭一臉。

黃門安走了出來喊道:“晦氣!柴頭,讓她幹吧,她說她行。”

柴頭無奈停下來,蓮只好接著劈柴。

黃門安回到客房,躺在床上哼哼唧唧,季清住持來看他,問道:“大人,怎麼突然就病倒了?”黃門安有氣無力回道:“早上還好好的,一下就覺不行,渾身發燒,站不起來,現在又像發冷。”季清道:“敢莫是打擺子。”黃門安叫苦道:“那可如何是好?”季清道:“大人不要憂心,老納去尋些藥來。”黃門安:“大師快去找藥來救我。”季清住持退出。

香積廚內的人得知黃門安生病的消息,飯頭道:“報應!好!”菜頭也道:“你說這朝中大人怎麼就弱不禁風,說病就病啦?”飯頭卻道:“什麼大人,小人一個!”菜頭道:“送最好的飯菜去,他也點滴不能沾了,一會喊冷,一回叫熱,渾身發抖時,鋪板都直響。”飯頭道:“活該!”廚頭道:“也不必幸災樂禍。”

蓮在埋頭切菜,還是將這些話都聽進去了。她心裏非常明白黃門安何許人也,他到靈佑寺又所為何事,然而大漠的經歷,胡漢的交往,讓她內心深處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人心總歸是可以溝通的。爺爺也教她,在醫士面前,無恩仇報怨,只有醫患相存,故此,她打定主意,即使是黃門安,她也要治病救人。

她趁著上山打柴的功夫,順便去尋些草藥。那王城倚傍的西山,乃由數十座叢山環抱,蜿蜒磅薄,怪石林立,地勢險峻,漫山蒼松翠竹,林間鳥語花香,溪流泉水清清。冬日卻是另外一番景象,滿目儘是枯枝敗葉,山高路險,蓮撥開叢生的草木爬至山崖采藥,山崖上有群猴子在嬉戲。

蓮采到需要的草藥後,爬下山崖,山下已經有一堆她早先打好的柴火,蓮坐下歇息片刻,將隨身帶的唯一一塊餅拿來充饑,這時猴群大膽湊了過來,顯然是要討吃,蓮便將餅全部掰開分給圍攏來的猴子們吃了,那猴子吃完,還不肯走,還想要吃,蓮只得站起身來,抖抖裙衫,攤開雙手,那群猴子才在猴頭的帶領下,呼啦一聲全都歡快地攀著樹枝,蕩走了。

蓮用背架放好柴火,背在雙肩趕緊離開,急急往回走。

蓮背著柴火,手拿剛采的草藥正匆匆走在山道中,突然抬頭見一斑斕老虎橫當道旁。老虎雙目精光爍爍緊緊盯著蓮一動不動,蓮束手無策地看著老虎,怎麼也繞不過去,急得駭怕的份兒都忘了,心裏一個勁念菩薩:“老虎你行行好,讓妙善過去吧,妙善急著給人熬藥治病,阿彌陀佛!”又合十向老虎行了一個大禮。

老虎雙眼依舊盯著蓮一動不動,爾後將右腳抬了抬,蓮這時才發現老虎抬動的右腳上有一鐵夾緊緊夾住了它。

蓮怯怯地1試著慢慢走過去,老虎依然望著她一動不動,眼神朝下,近乎求助於她。

蓮大著膽子靠近了老虎,放下背架與草藥,蹲下來,細心察看老虎右腳。一鐵夾緊緊夾住腳脛,正在大量滲血。

蓮隨即找來一大石頭,拼命砸開了鐵夾,又順手拔了一些止血療傷的草藥放在口內嘰嚼,然後用嚼過的藥末敷在老虎傷腿上,又撕下一條裙衫纏好虎腿。只見老虎緩緩地走動兩步,然後不回頭地跑向密林深處。

蓮背起柴火,拿起草藥急急趕回寺院。

進到香積廚,卸了柴火,蓮即刻親自在灶上熬藥,熬好後倒了一大碗湯藥送給廚頭,說道:“師傅,我曾跟著爺爺學過草藥,您快給黃門安大人送去吧。”廚頭道:“好。”蓮又說:“您不要說是我采的藥,怕他不喝。”廚頭答應道:“好,救人要緊。”蓮說:“辛苦您了。”廚頭道:“辛苦妳啦,他們都開飯去了,妳的留在鍋裏。”

廚頭端藥離開香積廚。蓮打開鍋蓋,看見她那份飯邊有個煮熟的雞蛋。

黃昏時節,一群猴子來到那棵千年古松樹上,“當!當!”幾隻大猴子趴在樹上,牽動繩索,不停地撞鐘。正值寺廟的和尚尼姑都出來徑往經堂做晚課,一個個傻乎乎地看猴子撞鐘。

小和尚拍手笑道:“猴子撞鐘,嘻,嘻!”

香積廚下,案板前,蓮在埋頭切菜,切好的菜堆過人高,接著將淘盆中的米扒開挑選其中的砂子。

忽然無數鳥雀從視窗飛進飛出,然後站滿在淘盆邊上,用尖細的嘴啄米中砂子和稗子,它們只啄砂子稗子不啄米,蓮剛將米扒開,它們很快就啄光其中的砂粒稗子,很快一大盆米就掏選得乾乾淨淨,直讓蓮感動得淚水盈眶。

廚下的菜頭等僧人也個個看得口瞪目呆。

黃門安藥到病除,服用不到兩日,病就痊癒了。他又在寺院內到處遊蕩,遇著季清住持。季清道:“大人痊癒了,善哉。”黃門安道:“托大師福,幾天未起床,不知妙善清修成效如何?”季清道:“晨昏勞作,任勞任怨。”黃門安又問:“可有回心轉意之表現?”季清道:“大人,此非朝夕之功,急不得。”黃門安道:“還得讓她多幹苦活累活方能奏效。”季清懶得答話道:“老納要去做功課了。”黃門安道:“大師自便,我再轉轉。”

季清離開後,黃門安又一人轉到山門外。一隻斑斕猛虎口銜著一棵很大的木靈芝,直朝山門踱來。因山門與上行山道間,有一極大的彎道,因此當黃門安發現老虎時,老虎嘴巴差不多已快頂到他屁股了。

黃門安發出一聲恐怖的慘叫:“大蟲,老虎!”

老虎步步逼近他,直將他逼到山溪邊,黃門安只得再向後退一步,便喪魂落魄地滾落到山溪下,半日方才聽到從下麵傳來聲嘶力竭的呼喊聲:“救命啊!”一群猴子跑來圍著他抓繞嬉鬧,讓他更為狼狽。

守山門的幾個小和尚早已嚇得屁滾尿流,邊跑邊叫:“大蟲來啦,吃了大人啦!”

那只斑斕老虎轉身進了山門,徑直朝香積廚踱去。老虎所到之處,眾僧均作鳥獸散。

蓮正在香積廚外摟抱柴火,老虎直朝她走過來。香積廚窗內是一張張驚恐萬分的臉,廚頭臉色嚇得刷白,飯頭焦急低喚:“妙善!”

蓮抬頭看見老虎,柴火也嚇得掉了滿地,呆在原地,動彈不得。老虎穩穩走來,睜圓大眼瞪著蓮,然後將口中含的木靈芝送到蓮垂下的手中,蓮接過靈芝,

老虎便調轉頭去,又慢悠悠地走了。

香積廚四周每一個能藏身的地方,全是和尚們的光頭在閃亮,每一雙眼睛都發直,看呆,躲在暗處剛被救上來全身水淋淋的黃門安此時驚傻了,全身像篩糠一樣直哆嗦。

這場要命的驚嚇之後,黃門安豈肯善罷甘休,他要求季清方丈,當晚召集副寺、僧值、獨眼師太等與他一起在經堂內共同議論處置妙善蠱惑鳥獸,擾亂寺院聖地之事。

季清開口道明主旨:“今夜,是黃門安大人相邀我等僧職共議妙善清修一事。”

黃門安迫不及待地道:“是如此這般,我本奉大王之命責成妙善在貴寺清修反省,不想她不守道規,居然蠱惑鳥獸,擾亂佛堂聖地,驚嚇侮慢僧尼,竟然在寺廟之中,出現老虎為她送藥,鳥雀為她啄砂,猴子替她撞鐘的咄咄怪事,要不是我親眼所見,親身經歷,險遭不測,我今夜也不會邀集諸位師父共商懲處妙善之事,先聽各位高見。”

季清道:“大人,貧僧以為天地造化,眾生平等,螻蟻蟲豸,亦不可侮慢。正因為妙善平日善待眾生,方才有此福報,此所謂‘種瓜得瓜,種豆得豆’這話講的就是因果關係,你種下去的瓜種和豆種是因,所結出的瓜和豆就是果。這就是比喻你行善、作惡是因,所得的善報和惡報就是果,如是而已。”

黃門安大不以為然地反駁道:“如此怪異之事,只能視為妖孽惑眾,除此無它。”

獨眼師太卻道:“妙善一心向佛,精誠所至,金石為開,連生靈都被她感動,大人,何況人呢?”

黃門安道:“人非畜生,不可類比。”

季清卻道:“人雖非畜類,但人不過是生靈之長,而眾生是平等的。生命本原,緣起性空,整個世界,此有則彼有,此生則彼生;此無則彼無,此滅則彼滅。萬法之間相即相入,重重緣起,無窮無盡。猶如眾鏡相照,眾鏡之影現一鏡中。事物之間的關係就象寶珠各各輝映,猶如許多鏡子互相關照一樣,每一顆寶珠映現其他寶珠,世間所有映現的寶珠又各各映現,如此種種映現,以至無窮。一切法都相如相即,圓融互攝。人不僅不應該傷害其他動物,而且人應該與動物包括猛獸之間和睦相處。人與生物之間和諧相處,需要人內在的道德支援。當一個人有內在的慈愛之心,方能彼此感受。妙善乃至仁至愛之人,她與鳥獸心中的善念與佛性習習相通,故此有你認為的怪異之事。其實這類事情佛史上很多,屢見不鮮。”

副寺道:“據廚頭稟報,妙善在香積廚每日要淘百十斤米、洗百十斤菜,還有燒火、挑水,打柴無一不做到,無一不做好。”僧值也道:“貧僧值日,每日見妙善五更披星下廚,酉戌戴月歸庵,從無間斷。”季清道:“老納看清修初步業績,往後可以讓妙善少做或者不做廚下粗活,讓其安心參佛。王宮那邊,大人按而不報就是,也算對妙善的一點褒揚,不知大人以為如何?”

黃門安喊道:“豈能褒獎她,真是反啦!”季清卻道:“大人,此乃佛門正道,如何反啦?”黃門安道:“此乃妖孽作祟,不久豺狼虎豹都跑來啦,看你們如何收拾?我要回宮奏告大王。”季清道:“大人自便,如實稟報。”黃門安道:“我看你們如何向大王、碧妃娘娘交待?哼!”

黃門安氣得沖出經堂,急著回宮去告禦狀。

季清合十道:“善哉,阿彌陀佛。”

碧姬客廳內,碧姬正在念叨:“妙善入寺經月,黃門安居然未遞出任何消息,誰知情況如何?”

剛好黃門安急急回宮,先來碧姬宮,直入客廳稟告道:“奴才求見碧妃娘娘。”桃葉笑著說:“說人人到。”碧姬也道:“終於想起回宮稟報了,我都當你也閉門清修了。”黃門安急忙辯白道:“不是,碧妃娘娘,出了大事。”碧姬問道:“出了什麼事?”黃門安道:“事情是,如此離奇,有只老虎……”

碧姬丈二金剛一下摸不著頭腦,問道:“有只老虎?”黃門安道:“確實如此,一隻老虎差點吃了奴才。”桃葉也奇怪反問道:“大人差點被老虎吃啦?”碧姬問道:“這和妙善有何相干?”桃葉道:“山裏老虎傷人是常有的事,而您萬幸還安然無恙。”

黃門安又道:“這不是一隻老虎。”碧姬問道:“那是什麼?”黃門安道:“精怪。”碧姬有幾分不耐煩問道:“精怪?你說了半天,到底與妙善有何相干?”黃門安道:“這精怪受妙善指使,它將小人逼下山泉,卻給妙善送靈芝。”碧姬道:“有這等怪事?”黃門安道:“千真萬確,全寺僧眾都親眼所見。”

碧姬問道:“妙善到寺不久,何以修煉成如此大本事?”黃門安卻道:“說明她原本就是妖孽,她還讓鳥雀為她啄米中砂,讓猴子替她撞樹上鐘,如此種種咄咄怪事,要不是我親眼所見,險遭不測,還不敢信以為真。”

碧姬道:“想不到,她落得如此境地,還有這麼大的本事,迷惑眾生,看來得趕快稟告大王。”黃門安道:“這正是小人此番回宮的目的。”碧姬道:“那你先面呈大王,我隨後趕來。”

黃門安連忙趕到九畹齋,向莊王稟告道:“奴才叩見大王!”莊王道:“回來啦?”黃門安跪下奏道:“奴才有要事稟告大王。”莊王問:“有何要事?”黃門安道:“妙善是妖孽。”莊王道:“妙善是妖孽?這從何說起?”

黃門安道:“事情是如此,小人本奉大王之命責成妙善在靈佑寺清修反省,不想她不守道規,蠱惑鳥獸,擾亂佛堂勝地,驚嚇侮慢僧尼,居然在寺廟中,出現老虎為她送藥,鳥雀為她啄砂,猴子替她撞鐘的咄咄怪事,要不是我親眼所見,險遭不測,決不敢信以為真。”

莊王問道:“有這等怪事?”黃門安道:“小人縱有百個腦袋,也不敢編此大謊。”莊王問道:“季清住持如何看待?”黃門安道:“季清住持不以為然,居然處處護著妙善,還說妙善無需勞作,天天只管參佛。還哪里期望妙善會回心轉意,滿寺僧尼全讓她給迷住了。”莊王道:“明天即是大七,待季清住持下山做法事時,寡人親自問他,再做處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