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蕉
(初稿)
洪丕柱
幾年前,當我在家裡的南花園靠近花壇的地方突然發現了一株美人蕉的幼苗時,我心裡的驚奇和快樂是沒法形容的:那嫩嫩的綠色的葉子,半捲曲著,正想伸展開來,中間的芯子裡,還有一莖小小的嫩嫩的細管在挺立出來:未來的第二片蕉葉。
我有空時常常到那裡觀察,慢慢地一株幼小的美人蕉成長起來了。
使我感到高興的是因為它引起了我對幼年的回憶。
那時候,有一段時間我們家住在上海西部的洋房區愚園路。先父曾告訴我,他用十幾條小黃魚(上海人當時對一兩重的小金條的代名詞)頂下了這條路上的這棟大洋房二樓朝南的一個前樓,它由一間帶壁爐的朝東的大約二十多平方米的有柚木地板的大房間,加上一個十多平方米的有四扇朝南大玻璃窗的水泥地的陽台間組成。
那是大陸政權易手之前,物價飛漲、金圓券貨幣溢發并迅速貶值的時代,所以對於重要的交易,都用美元或黃金,即小黃魚進行。
其實這棟大洋房是西面的一條彈格路面的大弄堂的最靠愚園路路面的第一棟洋房。大弄堂裡面,兩邊大洋房一棟接一棟,每棟都有一個用槍籬笆(當時上海人對竹籬笆的稱呼)圍起來的大花園。彈格路的兩邊排著一株株高大的法國梧桐樹,各花園裡也種著一些大榆樹等樹木,夏天構成濃郁的樹蔭,間或有陽光的碎片偷偷溜過樹蔭,發出幾個光斑,使這條弄堂看來像一幅非常美麗、幽靜的油畫。
對我們孩子們來說,初夏是個開心的季節。榆樹上掛下一串串元寶形的果實,每個元寶有一釐米半那麼長;我們常採了來玩;樹上知了(上海人叫牠們為“柞櫟”,我不知其故)不知疲倦地鳴叫著:有些是個頭較大的棕黑色大知了,我們叫牠“木柞櫟”叫起來的聲音是尖亮而拖長的嘰嘰……聲,還有些個頭較小綠色知了,我們叫牠們“葉死他”,因為叫聲就是這樣。
我們孩子們對知了挺感興趣,會用麵粉自製成一種有粘性的“麵筋”,放在長竹竿的頂端,看到樹上的知了(那時我們的眼睛非常“尖”)就去粘牠們,常常可以抓獲一些。我們想將牠們養起來,給牠們吃西瓜皮,可是牠們多半到了第二天就死了。
童年的我除了對知了、蟋蟀的興趣,對植物也很感興趣,總之對所謂的“博物”很感興趣,讀完了當時家裡的一些有關生物和博物的書籍,所以也會在上學之餘養養蝌蚪、養養金魚、養養蠶寶寶和養養蟋蟀等。
每當仲春,樓下的大花園裡種下了花的時候,我總會去看看。夏秋相交的時候我們也會去那裡的大樹跟下翻動石塊抓蟋蟀。
那時我們房間的樓下住著一位家長叫馮謀棠的人家,寧波人。馮謀棠那時大概四五十歲。他將我們的大洋房通向愚園路的整個大花園做了改造:從大洋房的前門闢了一條狹長的大約兩米多寬幾十米長的彈格路通向愚園路,作為每位房客出入的通道。餘下的很大的面積,前面一半他開了一家煤球店,出售煤球、煤餅和煤塊(冬天賣給有壁爐的人家取暖),店後面成了店的堆貨場,裡面也有製造煤球和煤餅的機器,後面的一半成了他家的私人花園,用槍籬笆圍起來,不讓我們孩子們進去,怕我們會弄壞他的花壇。
這樣我只能從自己家的陽台間去觀看花園裡的花了。馮謀棠在花園的四周開了花壇,中間是一塊草坪,他用手推的老式割草機割草。其實這些花也很簡單,主要是鳳仙花和美人蕉等。夏天的傍晚,他搬一張竹躺椅,躺在上面乘涼,十分享受。
草本的花卉鳳仙花開花後每年秋天會結籽,美人蕉是用塊根繁殖的,每年春天只要將去年的花根(有點像生薑)切成幾塊,分別埋入鋤鬆了的土,下過幾場雨後,幾棵幼小的美人蕉葉就會從土裡冒出頭來。在馮謀棠將花園封閉起來之前,好奇的我常常會去看幼小的美人蕉苗逐漸長成一株株很可愛的美人蕉,我特別喜歡它們,常常在美人蕉幼苗旁流連忘返。到了初夏,美人蕉的花就會開放,非常好看。
先父是書呆子般的老實人,母親又是婦道人家,不會去同馮謀棠論理,因為他並非屋主,自己也不過是租戶,不過是“二房東”,比我們先住進這裡,將租來的房子轉租給其他幾位新來的房客而已;但先父是直接向屋主付過金條作頂費的,所以我們應該也有權享受花園,如果先父付更多的頂費頂下更大的面積,我們也可以做二房東,將自己不用的面積轉租。但沒有生意頭腦的書呆子先父沒有想到這一點。況且除了我們家,這裡後來搬進來的較年輕的租戶,如底樓的秦先生夫婦,三樓的陳先生夫婦,和一位據說去過朝鮮戰場的張先生(他患了嚴重的關節炎,說是因為朝鮮零下幾十度的冬天凍出來的)夫婦,都是上班族,當時也還沒有孩子,根本沒有時間去關心花園。這樣既成事實是花園成了馮家的私人花園。我們小孩們氣憤不過,只能罵他馮煤檔(因為他開煤檔),或者偷偷折斷幾根槍籬笆的竹子搗亂。等馮煤檔瞪著眼睛來追打我們時,我們都溜走了;他只能向先父告狀,這時母親就會在邊上說:花園又不是你們馮家獨用的!他也只能沒好趣地走了。
愛種花的母親也同我們一樣生氣,她的夢想就是有一個帶可以自己種花的花園的住房。若干年後在房改中,大多數的住房都歸政府所有了,所以我們向房管局付房租,我記得房租好像是八九元人民幣。但是由於先入為主的“歷史事實”,馮煤檔繼續獨家擁有花園,我也只能在花園外面看看美人蕉。
幾年後母親將愚園路的住房換到了江蘇路憶庭邨裡的一棟三層樓房底樓的一個套間,前面有個花園,花園裡原來有一棵無花果樹,經她對果樹的精心調理,每年它都可以結不少無花果。她還種了一些花,包括在靠鐵格子的圍籬前種下的幾株美人蕉。可惜幾年後我們不得不再次搬家,這是後話。
30年前我來布利斯本就讀碩士時,曾在布利斯本文法學院兼職教書兩年。學院租給我一套小公寓住。從公寓穿過馬路是一個很大很安靜的公園,我有時就在這裡看書、做功課、備課。我總愛坐在那些種著開著各種顏色艷麗的花的美人蕉的花壇旁的涼亭裡看書,間歇地看看我所愛的美人蕉,讓眼球放鬆。
1994年母親首次來澳洲探親,在我的晨邊區的家中住了半年,她很高興我們終於有了自己的私人花園和大草坪。她在房子的四周種了很多花,可就是沒有美人蕉。當時我已經在昆士蘭開放學院當高級講師,全職工作非常忙,為了賺錢還房債,業餘時間還兼職做很多翻譯,沒有專門抽時間帶她去苗圃看看,這是一個遺憾!1996年她獲得澳洲永居後在我家和墨爾本的弟弟家輪流住,在弟弟家也開闢了花園,種了很多玫瑰花,可也是沒有美人蕉。母親在我目前的房子裡也住過一段時間,種了好些花。可是年齡日增的她後來患了巴金森氏癥,行動困難,終於在墨爾本住入了老人院。
可是我卻突然在家裡發現了一棵不知哪裡不請自來的美人蕉!如果母親還在我這裡住,她一定會很開心的。不過這總是一個謎,美人蕉是從哪裡來的?
想不到的是,幾年後的今天,我非但不再喜歡美人蕉,現在反而快要將它視作雜草來痛恨了!因為不但南花園裡開著紅花的美人蕉到處蔓延(我平時忙,除了假期,很少有時間照顧花園),前幾天想乘假期將北花園後園的雜草除掉,並將不請自來的野樹砍掉時,居然發現放工具的鐵皮屋子後面的那片平時照顧不到的小空地上,在那叢生的雜草之中,居然挺立著六七株挺高的、相當漂亮的美人蕉,頂上還開著紅花!它們是從哪裡來的?我迷惑,不可能是根莖從南花園長進了北花園,因為兩者之間至少有五十米之遙!它們擋著我的道,使我無法我走進那片平時照顧不到的空地。我朝它們看看,下了個狠心,說對不起,只能委屈你們了,當場用鋤頭鋤去了一半,讓出一條路來。這是我第一次將心愛的美人蕉當做討厭的雜草除掉,當時的感覺是在殘酷地殺害幾名美女,不但是心,連手都抖了!
記得買下晨邊區的住宅時,我曾經的導師愛力克博士,他很喜歡中國文化,送給我一盆竹子,說你們中國人很容易患思鄉病,看看這竹子,可以解鄉愁。原來澳洲人對新購房子的朋友們送的禮物往往是一些樹苗,因為他們的花園很需要種一些樹,我曾經得到像瓶刷子樹這樣的樹苗。雖然我並不思鄉,卻領受了他的好意。幾年後,中國有一個電視臺代表團來澳洲採訪已經定居的華人家庭,由於當時已經定居的大陸學生不多,不知怎的他們來我家採訪,看到我家門口種的這叢竹子,感到很親切,就問起我是否因為思鄉,種了這叢竹子,我只能說是的。他們拍了我家的裡裡外外,包括這叢竹子。
可是馬路對面跟我很要好的鄰居伯爾尼老太,卻有一次問我為什麼要種這種雜草(她當時是用weeds這個詞的)。我當然知道weeds這個詞的意思,所以對伯爾尼老太說這不是雜草而是竹子。誰知她態度非常堅定地說:竹子就是雜草!
她說,什麼叫雜草,就是可能不受控制到處蔓延亂長的草!你看這竹子,我幾年前看到它的時候是有限的一小叢,現在已經這麼高大、佔地這麼廣,弄得不好,會長到我的花園裡來的!
她說得沒錯!的確,這不到一米高的一小叢的竹子,幾年後已經長得比人高了,黑壓壓的一大叢,佔據了我的前花園的很大的面積。竹子的根很厲害,會四處逐漸伸展開去。我家在一個小坡上,挖下去是堅硬的石質地而不是土質地,但哪怕是堅硬的石質地都不能阻擋竹子根的蔓延。春天多雨季節之後,有時候一個小竹筍冷不妨地在幾米外冒出來了,我只能將它趁小就刨掉。哎,中國人愛的四君子之一,怎麼會真的會是雜草呢?記得幼年時我在鄉下洪塘老家住過,祖上傳下大莊園裡的書房前的中式花園裡的竹子,怎麼會乖乖地在粉墻前面以優美的身段向人們展示它的麗質,而到了布利斯本這未開化之地,就顯出它的雜草的野性本質了呢?
現在看來,美人蕉也是雜草了。它已經不知怎麼的從南花園入侵到北花園了。如果我現在還住在晨邊區,可能我家的竹子也已經穿過馬路,長進老太太的前花園了,老太該如何抱怨呢?她是根本沒有力氣去挖掉它的!
我看到大多數的作家,他們寫的作品很多是歌頌美景、對那些優美的事物、山水風景、花草樹木、明月晴空發出很多的讚美、感歎、抒發情懷。我卻很少寫這些風月雪花的東西,因為我很清楚,這些事物只是在此時此地一時引起了你的讚美,因為你還沒有看到他們醜惡的一面!不久后你也許會痛惡她、他、它們的。
我卻是看得很多很多的了。所以我寫的東西更多為事實性的東西,而非主觀感歎的感情色彩的東西。這往往並不是因為人喜新厭舊,而是他最終發現了他原來所愛的東西(或人)的可惡的一面!
今天我對所愛的花卉美人蕉的感情的轉變,很痛苦地又成了一個例子!
18年1月10日於布利斯本八哩書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