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早餐的情趣談開去
洪丕柱
前幾天去Woolworths超市買麵包。我一般都是買表面帶有燕麥片的多種穀物麵包,所以隨便從架上取了一條。吃早餐時忽然發現那是條沒有切片的麵包,我竟然沒有注意這種麵包還有切片和不切片的。現在的麵包大多是切好片的,非常方便,只要拿出幾片放進烤麵包機烤一下就能吃早餐了,上班族母親給子女上學做午餐三明治也很方便。
於是我只好找出很久沒用過的切麵包刀,坐到餐桌旁,從麵包上切下早餐吃的兩片。切麵包當然不能用平常的刀,你會將麵包切得歪歪扭扭的。幸而我從小就有這個知識,所以刀種齊全,用切麵包刀切麵包能將它切得非常平整。在切麵包時,我忽然感覺到似乎有一種特別的情趣。
我也忽然想到,店裡既然有切好片的和不切片的麵包賣,當然還有人喜歡不切片的麵包啦,難道這些人放著方便不要,偏要自己動手切麵包?他們肯定是習慣了或者是為了這種特殊的感受,即切麵包的情趣。
當然是的!我想起我住過那些供應早餐的五星酒店,在麵包桌上有各種不同的麵包,總是有些讓客人自己切的麵包,那裡有切麵包刀和切板。貪圖方便的我,拿了切好的麵包放上烤箱就行,但記得我也看到有些老外寧可自己切。當時我想居然有不怕麻煩的人喜歡自己切麵包!現在我感到自己切麵包也有一種樂趣。
現在我退休了,除了兼些課和作些翻譯,不用每天早上匆匆忙忙趕時間上班,自己切麵包又何妨?而且我忽然想起自己做小孩的時候,留洋回國的父親常愛吃大陸式早餐,母親為他烤麵包和煮咖啡。那時是沒有切好片的麵包買的,甚至在上海這樣洋派的大城市,連大白方包都只有少數幾家店才有。中國那時很少有人吃麵包,吃的所謂麵包大多是軟軟甜甜的圓麵包,五分錢一個,或者一種梭形的羅宋麵包(俄式的),一毛錢一個,麵包皮比較硬。吃長方形大白麵包俗稱枕頭麵包的很少。我家當時住的愚園路江蘇路拐角處有家泰康食品店(泰康食品公司很大,在全市有若干分店)就有這種麵包賣,當時叫“沙利文麵包”,因為是沙利文麵包廠出品的。當時上海還住著不少外僑,包括西方來的牧師,因為大陸政權更迭前後,他們都相信當時毛澤東所說的中國要建立一個美式民主政權,解放軍佔領上海時陳毅還信誓旦旦地說“舞照跳、馬照跑、股照抄”呢。沙利文麵包這個名稱想來現在很少上海人還會知道了。
母親當時是全職母親。她用麵包刀將大麵包切片,那時沒有烤麵包機,她用鐵絲網夾夾著麵包片放在爐火上烤,一面用咖啡壺為父親煮咖啡,房間裡烤麵包香氣和咖啡香氣混合,我至今難忘。父親的大陸式早餐有梅醬即果醬,是梅林食品廠出品的;有黃油,那時泰康食品店有1/4磅包裝的黃油賣;有煎雞蛋即上海人說的荷包蛋,加牛奶咖啡,那時沒有雀巢速溶咖啡,泰康有現磨咖啡,買好咖啡豆讓店員將它磨好用紙袋包著拿回家,可以喝好幾天,咖啡中加罐頭煉乳。有時父親還吃罐頭沙丁魚,他會給我們吃一條。我們小孩的早餐有些不同,母親用那時還有賣的美國貨聽裝克林(Klim)奶粉為我們沖牛奶,我們吃白煮雞蛋和她做的煎餅或稀飯。
父親早上洗漱後會用一把小的尖頭剪刀俢他漂亮的上唇鬍子,頭髮也梳得挺整齊,頭上有時還戴一頂法國帽,然後坐下來吃早餐。我從小就覺得他吃早餐時給我們一種優雅而充滿情趣的形象,不是那種鬆鬆垮垮、頭髮蓬散、鬍子拉渣,早上胡亂扒幾口稀飯嚼幾塊醬菜趕去擠公共汽車上班的男人。
父親有時也吃母親準備的中式早餐,比較典型的是現熬的粥,桌上會有幾個碟子,放著對半切開的鹹鴨蛋,上海人叫高郵鹹蛋,蛋黃上還流著油;紅色大方塊的玫瑰乳腐,乳腐上會淋些麻油、撒些白糖;乳瓜即醃製的小黃瓜和油氽果肉,即油炸花生米。那時我家隔壁有家炒貨店,出售香瓜子即葵花籽、奶油瓜子、小胡桃(山核桃)、香榧子和花生等,上海人叫帶殼的花生為長生果,所以果肉就是花生米。哦,還有素雞或素火腿,那是醃製的豆製品,切成片放在碟子裡。我覺得吃這樣的早餐也蠻有閒情逸趣。
早餐後父親開始看書、做翻譯。他那時不抽香煙,而是抽板煙,即煙斗,板煙的香氣也會瀰漫著房間。有時他也抽雪茄煙。我一生沒有抽過煙,不知道抽煙有什麼樂趣,但至少我看父親抽板煙的模樣很優雅,很紳士、挺有情趣。
我稍大些後中國經濟開始困難,家中很少有這種早餐的情趣了。母親開始教書,我們要趕去上學,早餐變得馬虎匆忙,吃些稀飯醬菜或大餅油條豆漿。後來有段時間父親讓我跟私人英文老師Katherine金學英文,她母親是倫敦人,她20歲時隨中國父親來上海,後來嫁了個資本家,自己在家教幾名私人學生,她教到英國人喝high tea,曾在家裡做high tea請我們喝,食物挺豐富,就像一頓早晚餐。但真正的high tea是我在昆州某學院工作後,副院長、英格蘭背景的布萊恩教授在週末請我到他家喝的,糕點是他太太喬伊自己烘焙的。我特別喜歡那種邊喝英國紅茶、邊吃糕點,如“巴芙洛娃”(澳洲人在蘇聯芭蕾舞團訪澳時專門為世界級芭蕾舞女演員巴芙洛娃製作的)、萊明頓、司康(scone)等的趣味,喬伊還會細緻告訴我這些糕點的製作方法。拿起一個司康,剖開,抹上草莓醬和鮮奶油,放進嘴裡慢慢咀嚼品味,一面漫無邊際地同布萊恩夫婦談天說地,那份悠閒輕鬆的情調,就叫享受,可說是早餐情趣的擴展和延伸。辛苦工作了一週,週末喝個high tea,感覺真好。
真的,這種享受用餐的悠閒情調,在我做匆忙的上班族時很少有,哪怕去國外出差時住在五星酒店裡也沒有,有的只是邊吃早餐邊思考今天將要做的工作,身邊放著公文包,剛吞下最後一口咖啡就提起公文包衝出酒店找計程車,常常是吃了什麼都記不清。
長期以來我的早餐也是大陸式的:麵包、芝士、果醬或vegemite(澳式蔬菜醬)、奶咖(當然大多數情況是毫無香氣的速溶咖啡,有時也會用咖啡機做,比較費時,也沒有香氣)、雞蛋或沙丁魚,黃油有時用peanut butter代替。我想,退休了,雖然還兼著些工作,大多數日子不用太趕時間;現在用麵包刀切切麵包片,雖然麻煩,卻似乎增加了一點情趣;吃完早餐牽著狗出去散一會步,日子應該過得比較悠閒一點吧。
法國喜劇作家莫里哀在《吝嗇鬼》中借吝嗇鬼的口說:吃是為了活著,但活著不是為了吃。現在這句話變得很出名,不知怎麼也出雷鋒語錄中了。他當時是想辦一桌飯請十個客人吃,卻叫管家只買夠八個人吃的食材就行,說八個人夠吃的十個人也應該夠吃。管家感到奇怪,他就說了這番話。可是有些人不這麼想,而是覺得活著就是為了吃,至少吃的情趣包括環境也應成為享受吃的因素之一,哪怕吃簡單的食物。
現代人的生活普遍缺乏情趣,是因為我們都在為了生活而不斷地被驅趕著:要省時間、要快、要提高效率,甚至喝咖啡時還眼睛盯著電腦熒屏,而商家為了讓我們適應現代生活,盡量發明省時間的辦法,讓我們能不動腦筋以事先編好程序的機械動作來完成很多事情,包括做飯、吃飯、喝咖啡,使我們都變成了半機器人,哪有情趣而言?我想,自已切麵包是對這種將人半機器化的抵制。
剛看到一幅漫畫:圖書館裡所有讀者都瞪著眼在電腦上進行在線閱讀,重重電腦的包圍中,有一名悠閒的老者,帶著老花鏡在閱讀一本紙版書籍,標題為“允許不同”,但在我看來卻是對電腦化的抵制。我就是這名老者:在坐公共汽車時,滿車緊張地瞪著看手機看的眼睛中間,唯有我在從容地看一本時代周刊,慢慢地翻動書頁。我所感到的是那些可憐的手機奴隸感覺不到的情趣和悠閒。我每天用電腦的時間夠多了,坐公車時難道不能找回一些看紙版書刊的悠閒情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