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息其實也很辛苦

洪丕柱

    到了這把年紀,我還沒弄清中文“休息”這個詞的意思。從漢字的結構看,還不難理解:“休”字是個人倚靠在棵樹上,大約耕地累了,或者趕路累了,靠一靠歇歇力或者歇歇腳吧;“息”字呢,是讓心回到自我或自然的狀態,即不再去想、去煩任何瑣事(我們總以為思想是心的事,所以說很“煩心”)。所以休息其實是體、腦,身、心的雙重放鬆或relax。說說簡單,可事實上在現代的現實生活裡又怎能做得到呢?

    休息或休息日,在中國大多數人的詞匯裡指星期天,或近年來,星期六加星期天,即這兒叫“周末”的,他們叫“雙休日”。如果不在周末休息,比如周末加班,在另外的日子休息,便叫“調休”或“補休”。所以如果他們說“今天我休息”,便是指今天是以上雙休日或調休、補休日。

    從我所能記得的,在中國時,我的休息日或星期天就大多比上班的日子更忙、更辛苦、休息得更少 - 當然是指當了爸爸之後。那是因為那一天要把一星期裡沒時間做的所有事情都抓緊做完:打掃(我家當時是打蠟地板,打掃還算容易)、洗衣(那時還沒有洗衣機)、購物(我比較幸運,屬於文革後最早擁有200升容量的家庭冰箱的階層,所以每周購物一次的習慣比一般中國同胞先養成)、帶女兒去學鋼琴、每星期必定要去拜望母親、兄弟、岳父母等,還有看書、備課、批作業、輔導私人學生(那時叫“扒分”,幫助補貼家用)加上爬格子(翻譯或寫稿)。那時學生已開始努力學習,出國留學潮也開始了,教英文的我就十分吃香,休息日門庭若市,有時還被英文補習學校請去教托福。當然上海國際禮拜堂也是每星期天上午基本要去的,好在它就在岳家近傍。一天16個小時休息下來,騎自行車(當時是家庭轎車,有時上面坐著全家大小,要從警察不大光顧的小馬路繞道)跑來跑去,夜晚簡直精疲力竭。好多同事也是休息日最勤奮、最勞碌,所以當時有人可能會在星期一去看醫生請病假再休息一天、兩天的。

    到澳洲後仍如此,情況大同小異,有時還有社團活動和合唱團排練,每個周末都沒時間好好休息,這就不多說了。回憶起來,這二十多年中,休息日閑得發慌的大約只有二個星期,那是來澳最初的二個周末,離現在18年以上了。當時同我一起住的有二名上海來的留學生,大家都沒工作,也沒汽車,中國那時還沒有雙休日,我們都不習慣這麼清閒又漫長的周末,因為哪兒都去不了:當時的公司和商店周末都不營業,無法找工作,公車又特少,很不方便;合租的公寓裡也沒有電視機。我不會抽煙,只能去附近公園悶坐或眺望布里斯本河,卻全無賞景的閒情逸致,因為沒工作,生活毫無著落。那是心事重重的受罪的休息日。

    現代的休息概念更擴大到幾周的渡假,而渡假式的休息也在變得越來越勞累、困乏。人們早早就興奮地開始製訂計劃、預訂酒店和機票,還像準備會議一樣,寫出agenda,又定出時間精確的itinerary,將每天的活動開出長長的單子:訪問、參觀、運動、觀光、購物、探親訪友、看表演、品嘗當地美食…。他們情願花更多的錢,為的是不要浪費了機票、酒店和旅費的開支;他們把每天的日程表塞得滿滿的,讓自己東奔西走、趕來趕去,為的是不要錯過日程表上的項目、航班或火車,搞得比上班更忙碌,一心一意只為避免浪費寶貴的用於休息的閑暇。一個假渡下來,勉強撐開十多小時飛行沒睡好覺的沉重的眼皮,跌跌撞撞地提著兩周休息的成果:裝滿所購物品的大小皮箱,回家時真是心力交瘁,渴望泡一個好澡睡一個好覺,盼望再有一星期的休息來恢復休息造成的疲勞,卻又不得不考慮趕緊加倍努力賺錢,填補信用卡上被休息捅出的巨大黑洞。

    唉,休息真是很辛苦而代價也很高昂的喲。

    我夢想中最希望的休息仍然是回到這兩個漢字的本義上去:拉過把舒適的靠椅,放在一棵大樹底下,身體倚靠在椅上,什麼也不做;心裡排空萬念、煩惱,什麼也不想,或者讓心情回歸自然,讓它在宇宙中自由翱翔。最多不動腦筋地隨意翻翻幾本報刊、雜誌、畫報、小說,泡壺好茶慢慢啜飲,讓眼睛充分享受周圍自然的景色:遠處的青山和從山巒背後冒起的朵朵白雲,讓耳膜灌滿鳥兒的吱喳,讓臉龐被微風吹拂,仿佛在感受幼時母親慈愛的手指的撫摸。這樣的休息,何時會有?  (翻曬舊文。寫於2006 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