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綠雲兮歸宇宙

— 悼念綠雲大師

洪丕柱

        上星期六晚,蔣中元先生夫婦來電話告知著名畫家周綠雲於星期五(7月1日)在頤康園去世。我不由得一陣驚愕、嘆息,可是感情中惆悵多於悲傷。

        中國人多用“乘鶴西歸”或“仙逝”表示一個人的去世。我卻要用“歸宇宙”來表達她的逝去,因爲宇宙是她藝術創作的不朽的主題,是她心靈的主體,即她所謂的“吾心即宇宙,宇宙即吾心”,她甚至爲此刻了一方圖章蓋在她的一些作品上。而作爲天主教徒的她,宇宙即為上主的創造,亦即上主之所在,她的這句話亦蘊涵著“我心在主裏,主在我心裏”的教義。

        綠雲是她的名字,也許這可以説明她相當喜愛綠色,而在她的畫作裏,綠色的圓班是很多見的,常同紅色圓班出現在同一幅畫裏。我有一次對她說,我的理解是,你所想表達的是上帝創造的兩性,紅色代表男性,綠色代表女性,亦符合中國人常說的紅男綠女,而你自己,是綠色(綠雲)。她含笑點頭表示同意。而雲呢,即是綠雲作品中的斑駁的色彩和經常成噴射狀散發的墨點,我將它們解釋為宇宙大爆炸後形成的星雲。綠雲亦不反對我的解釋,因爲我曾將一份從香港太空舘帶囘的小冊子給她看,裏面用天文望遠鏡攝製的星雲演化的彩色照片,竟同她的某些畫作有驚人的相似之處(指給人留下的印象),連從來沒看到過這些照片的她本人都感到驚奇,居然她心中想象的,並將它繪到畫中的抽象的宇宙,同上主創造的真實的宇宙如此神似。現在她已如陳天泉神父所說的,被上主帶走,回歸宇宙,這又有什麽值得悲傷的呢,只是在布里斯本又少了一位華界的超級精英,怎不叫人感到惆悵!

        叫我感到惆悵的還有,據説她最後幾年的生活相當孤獨寂寞。孤寂對她本不是什麽大問題,因爲她早就過慣了孤寂的生活。可是她以前在Calamvale區的排屋裏居住的時候,可以用畫畫來排解孤寂,哪怕小腦萎縮的病使她行動不便,有時不得不在地上爬行、手腳並用地畫畫,累了就就地打坐一會練練氣功,她仍自得其樂,毫無怨言,並有“自得其樂”的印章聊以自娛。那時我還時而去看她,她也喜歡同我一起探討她的畫作,聼我的評論,特別喜歡我在香港《明報月刊》等刊物上發表的長篇評論。
        對於生命,我清楚地記得她對我這樣說:“我留戀生命,但這是使我能夠繼續創作進行藝術探索的生命,一旦躺在床上不能畫畫了,生命對我就毫無意義了。”就是説,是作畫使她活著,而她活著又是爲了作畫。爲了能夠畫畫,她接受過多少人生挑戰:中風、小腦萎縮。疾病並沒能戰勝她,可無聊卻打倒了她,因爲無聊使她感到生命已枯萎並失去意義!住進high care後她已不能畫畫,從管理方面來説由於她行動的不便和清潔的緣故也不准她畫畫了,這種無聊便是她無法解脫的了!在頤康園我還見到過她數次,都是去演出時見到的,她坐在輪椅裏,雖然我擁抱她的時候,她臉上還能露出一些笑容,但笑容並不燦爛,笑容的後面我可以感到一種無奈。以前聖誕節給她寄賀卡,還有時能收到她囘寄的卡,可去年就沒有了。同那些經常去看她的文友相比,我感到内疚,因爲在她無聊、無奈時沒能專程去看她,同她聊聊,幫她排解。

        但是我仍然感到綠雲的一生是值得慶祝的活出價值的一生,不光是她在繪畫上的成就,而且是她那不媚、不俗、不討好觀衆、淡泊名利的高尚的品格,她在困難面前的不屈和頑強,她對藝術的勇於實驗和不懈的探索,以及她不因高齡和疾病而湮滅的童真、無暇、爛漫、調皮和喜樂的精神。

        綠雲用傳統的國畫的毛筆、墨色、顔料、傳統水墨畫的技法(雖然也用丙烯顔料,實驗過同西方的水彩、水粉畫的技巧相結合),繪製最現代的、始於西方的抽象畫作品,這是一個偉大的開創,也是她對國畫和西畫的最大的貢獻,難怪她的作品被各國美術館如此珍愛和廣泛地收藏。

        也許有人會以爲看上去費解又似乎是亂七八糟的抽象畫很容易畫,好像幼稚園的小孩亂凃那樣,你不需要為你畫的是什麽做任何解釋,讓觀衆的想象自己去胡猜就行,好像你也能畫。其實這是一種錯誤的理解,雖然確有一些現代畫家,身上凃滿五顔六色,爬到鋪在地上的大畫布上去翻滾一下,就完成了一幅作品,或者讓猩猩星拿畫亂凃一氣,也算一張作品。但這些東西很快就會被歷史淘汰,不會有流傳下來的。但大師的作品就是不一樣。比如自稱老頑童的名畫家黃苗子也曾對我這樣說過,他畫畫就像孩子捏泥巴,凴感覺想像走,觀衆有權作任何解釋。黃苗子有很深的功夫,他隨便捏的泥巴,你是捏不出來的。又如畢加索的畫,像那幅價值連城的畢氏早期立體派的《阿維農的妓女》上面那些三分像人七分像鬼、毫無女性嫵媚動人的風韻、只有石塊般沉重綫條的裸女,叫人看了怎麽也提不起嫖她們的興趣,這些看來鬼怪似的女人,你也是畫不出來的,因爲畢加索將下等妓女的粗野愚魯表現得淋漓盡致。畢加索年輕時爲了一筆能畫出一個雞蛋練了十萬遍,這就是他的功底。同樣,綠雲雖然畫抽象畫,她的底蘊也是你望塵莫及的,她那些年師從嶺南派大師趙少昂練就的國畫的功底和石鼓文綫條的功力,在她的抽象畫裏可以明顯地看到,比如那些墨筆勾出的各種綫條,有淡有濃、有乾有溼、有曲有直、有粗有細、有濶有狹 、有的蜿蜒、有的滲透、有的像中國書法草書般的奔放、有的浩蕩、有的柔順、有的剛勁有力度、有的粗獷、有的暢順、流動、阻滯… ,各自表達著她心中不同的感受、不同的想象、不同的情緒、不同的心境,讓觀衆自己去體會。

        你能夠畫出一塊糖,可是糖的甜味,吃糖時的感受,你怎樣表達?你能畫出太陽、月亮、星星,可是它們構成的宇宙你怎樣表達?這就是抽象畫家試圖要表達的了,因爲它沒有事物的具體形象。綠雲不懈的探索和實驗就在這裡,使她成其爲大師的也就在這裡。比如,她的抽象畫在二維平面上創造出六維的宇宙:四維的時空加上愛和生命。在她的畫裏,宇宙是充滿愛的(基督徒相信上帝創造的宇宙是滿有愛的),這種愛、愛的激奮和情的悸動的抽象,她用斑斕的色斑、如歌如訴的綫條、噴射式的或呈漪漣狀(她的“激皺”技法)排列的墨點等來描述。因爲有愛,就會有性、就會有生命,你可以從她的抽象裏想象出兩性交歡、相悅、擁抱甚至受精和生命的誕生,以及她對生命的歌頌:她的那些樹形的、枝條形曲綫、丫杈就是成長著的生命。抽象畫也可以用象徵或隱喻的手法,比如她的畫裏也經常出現一些圓形、圓斑、圓塊和圓周狀散發的螺綫。我曾同她討論過圓的象徵意義:完美、充盈、祥和、包容、接納、循環,她承認這也含蓄地表達著她對一個和睦、平靜、安寧、快樂的世界、宇宙的嚮往。
        綠雲大師乘雲歸還宇宙,在造物主創造的宇宙那裏她有平安、有喜樂,並且不再有孤寂、不再有無聊,這就是爲什麽雖然我悼念她,卻不必悲傷。在悼念中我要感謝的是,她給我們在地上留下了一座她創造的宇宙的寶庫,供我們欣賞、供我們的想象自由駛騁、也供我們做哲理上的思考。在7月6日的追思禮拜上跟她告別時,我這樣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