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楊和他的兒子(短篇小説)
洪丕柱
老楊終於決定退休了,並決定同他全家做一次環澳旅行。他在澳洲生活了二十多年,用他的話説,一直埋頭打工,還從來沒好好地在澳洲玩過一圈呢。他買了輛motor-caravan,也就是我們叫大篷車的移動旅館,準備先兜澳洲一圈,然後囘悉尼享受平靜的退隱生活。他已經把房產賣了,在退休村買了一套公寓,準備同太太一起搬進去住。
今天他打電話來告訴我這個計劃,並說要來崐州看我和玩黃金海岸一帶,作爲北行第一站,然後開車去大堡礁和凱恩斯,再上達爾文 … 。老楊談起他的退休計劃時,我覺得有點突然,便問,“那你兒子呢,不同他一起住,照顧他了嗎,你把房都賣了,他怎麽生活?”
老楊到四十多嵗纔有了這個兒子。我知道,他把他一生沒能實現的理想,全都寄托在寶貝兒子的身上了,希望由他來實現。
“管不著了,這是我和兒子共同的決定,他說他的路自己走,他的一切自己掙,不用老爸操心。”老楊嘆了口氣,在電話上繼續說,“人各有志,我也想開了,就隨他去吧,兒孫自有兒孫福!這次是我們全家最後一次集體度假,此後讓他自己奔自己的前程啦。”
老楊是我表弟的大學同學,用表弟的話説是班上連表弟在内的佼佼者四大才子之一。他看書極多,博古通今。他們四人同年,要好得就像結拜弟兄,自稱“四條漢子”,常在一起意氣風發地指點江山,壯志豪情,揮斥方遒,雖然上的大學不理想,卻不能磨滅他們各人心中的抱負。
這批人雖然智商極高,學問又好,卻不是因爲階級成份不好,就是因爲“白專”,給他們高中的團總支在畢業評語裏寫了政治表現不好,才無法被他們所填志願的全國重點大學錄取,而進了那所不用付飯錢的地方性的師範學院。不過他們並未因此氣餒,直到三年級文化大革命爆發。
起先,他們把文革看成自己的機會,因爲他們都自以爲精通馬列毛理論。他們立馬參加了紅衛兵,寫大字報批判學院的封資修教育路綫,楸鬥領導。可是不久,他們卻發現文革沒他們的份,因爲血統論者們將他們趕了出來。從此他們只能做逍遙派。一個偶然的機會,老楊結識了一位木工,便拜他為師,在學院裏派別林立内鬥鬧翻天的時候,他離校做起小木匠來,因爲他那時被風行的讀書無用論搞得心灰意懶,而跟老木匠打工,至少還有些收入貼補母親。
從此再沒人知道他曾經是大學生。老楊從來也沒有被人叫過小楊,即使在二十幾嵗時,因爲他長得黝黑又乾瘦,毫無被叫成小字輩的奶油小生的風度,只有他的近視眼鏡透露出他曾經讀過書。
老楊的母親是街道生産組的縫紉工,每月36元工資,要養老楊、他弟弟還有妹妹。她只能將些拆綫頭之類的計件活兒帶回家,讓女兒幫著做,增加些收入。他們一家四口擠住在威海路的一棟石庫門房子二樓拐角處的一個九平方米的亭子間裏。
老楊的父親在國民黨政府裏做官,解放軍攻進上海前隨國民黨匆匆逃去了臺灣,連回家帶家眷的時間都沒有。老楊家從此背上了反革命家庭出身的包袱,住在這樣糟糕的房子裏。這就是爲什麽老楊一直沒有女朋友,到三十多嵗還沒結婚。
八十年代中期,突然有統戰部同志來找老楊的母親,因爲他們發現老楊的父親已經當了臺北市的高官。他寫信給上海市政府了解家人下落。老楊家頓時成了統戰對象,統戰部來他們家訪問,問楊太有什麽困難和要求。這樣,老楊在附近弄堂分到了一個二十平方的前樓,才找到對象結了婚。
同父親建立聯係後,父親問老楊以後有什麽計劃。正好八十年代後期去澳洲的出國潮開始,老楊要求父親寄些錢,讓他可以到澳洲讀書。他就這樣來到了悉尼,就在他的兒子剛出生之後。他進一家語校讀書。不幸的是,不久後老楊的父親突然生癌去世,老楊只能放棄學習,靠他的木工技術,在一間裝修公司打工賺錢,最後同當時無數中國留學生一樣,成了黑人。
六四救了他們,老楊從黑人轉爲白人,雖然他仍然一樣黑瘦。幾年後,老楊的太太和兒子來澳洲團聚,不賭不嫖只抽些香煙的老楊已存下些錢,他付了首期按揭買下了一棟舊房,自己裝修;又買下一間裝修公司,開始了自己的生意。楊太太手巧又賢惠,買了縫紉機,從紀念品公司接了些縫製考拉熊的工作,在家縫製,賺錢貼補家用。小楊則從一年級開始,接受全澳式的教育。
幾年前我去悉尼看他們,老楊請我去唐餐館晚餐,又點大蟹又點龍蝦的。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已在念十年級小楊,才十五嵗的他,長得高大魁梧,比父親快高出一個頭了。老楊說,中國人的基因其實不錯,只是他是吃稀飯蘿蔔乾長大的,兒子是喝牛奶吃牛排長大的。小楊操一口澳式英文,我問他平時喜歡什麽,他説他是橄欖球校隊的隊員。
小楊對龍蝦和大蟹一點不碰,他對我說他不喜歡吃唐餐。老楊嘆了口氣說沒辦法,他只喜歡漢堡、肯塔基、牛排和土豆泥。他只能另點一塊大牛排讓兒子吃,好在這家唐餐館也做西人吃的牛排。他對我說兒子不愛讀書,雖然他們省吃儉用,初中就將他送進私校,希望他今後進名牌的悉尼大學。沒進名牌大學、沒從大學畢業,是老楊終生的遺憾。可小楊就喜歡運動,還有,學校放假時他帶兒子到自己公司上班,學些裝修技術,他倒是非常感興趣,學得又快又好。老楊說,大學裏當時的“四條漢子”都出國了(包括我表弟),他們的孩子都有出息,讀書成績在學校名列前茅,又學鋼琴、小提琴的,弄得他都不敢對老朋友說他兒子的情況。
正在腦子走神想這些往事時,老楊在電話裏繼續說下去。他說兒子在高中畢業後決定去TAFE學習室内裝修文憑。在徵求他的意見時,他快氣瘋了,什麽,誰不能進TAFE? 難道讀了六年私校,只進TAFE而已?十萬澳元學費的投資全部泡湯!他說,他當時自己連付語校的學費都沒有,只能打黑!他說,怪只怪平時夫妻倆只管打工賺錢,沒有很好關心兒子的學習。
他說,他正想發作,可兒子很心平氣和地給他說了一番滿有道理的話,使他改變了想法。兒子說,“爸爸,我知道你一輩子都很苦,花很多錢供我讀私校,是為我好,想我進名牌大學。可我偏喜歡上了裝修。我可以把你的公司買下來,逐步地還你買公司的錢。至於你和媽媽一生辛苦賺的錢,我是一分也不會要的,你們退休後只管享清福好了。工作幾年後,我會有需要學習商務管理課程的,那時我可以邊工作邊去悉尼大學讀學位,很多澳洲人都這樣,何必要先讀學位呢?你們想要我成功,我很自信我會成功的,在這個行業。”
“現在兒子已經TAFE畢業”,老楊說,“我發現他學的東西非常專業,不像我半途出家。他已經正式接管了我的生意。我們全家出來度一次假,然後,他就自己闖前途了。他不要我的房子,打算先租房住,幾年後再説。在澳洲,只能按澳洲人的方式行事,否則你怎麽辦?”
我挂上了電話。只要老楊想得開,其實兒子做什麽還不一樣,你不能一輩子陪他們啊。我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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