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老克拉

洪丕柱

        我曾写过一篇描述上海老克拉的文章。我这一代,以及年龄稍大、稍轻的上海人,都知道上海曾经有一个特殊的、为数不多的中年人的族群,名为“老克拉”,有人也用“懂经”来称呼他们。这次重返上海,在繁忙的工作中略有一点余暇,可以在马路上走走、去公园、商场、有点档次的饭店看看,我的脑中忽然出现了一种奇思怪想: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老克拉,而且希望能不期而然碰到一、两位老克拉。

        从前在上海的马路上比较能遇见老克拉的,要数淮海中/西路、长乐路、常熟路、茂名路、南昌路、思南路、重庆路、复兴中/西路、武康路、高安路、衡山路等比较西式的、幽静的马路,特别是原法租界的法国梧桐树成荫的马路,即上海西区、南区的静安、卢湾、徐汇、长宁区一带,他们可能在西式的新老洋房、新式里弄等原来上只角(地段较好)的房子里居住,所以我的猎奇也集中在这一带。

        我只看见几位好像五六十岁的准老克拉式的路人,从他们的身裁、打扮、衣装、腔调(包括走路的姿势)看,有一点老克拉的架势,却没有能碰到我原来的想象中的典型或正宗的老克拉。

        仔细一想,我真笨,我忽然想到老克拉比较盛行的时代应该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经济虽然比较困难,政治却相对比较宽松,人们享有一定的自由,可以跳跳舞、听听轻音乐的时期,那时人们羡慕香港进来的物资、侨汇券以及用侨汇券可以在侨汇商店买到的东西;然后,文革内斗激烈时置身事外的逍遥派中,以及七十年代末和八十年代初大规模改革开放之前也曾出现过一些新的老克拉,即他们起码活跃在三十至五十年前。当年的一般来说四十几五十岁的老克拉,现在起码都年届八九十了,所以恐怕早已后继无人了。

        不光是年龄,当年的老克拉一般要踏一部英国的三枪牌或者蓝令牌的脚踏车(自行车),中国不生产这种车,所以它们都是些解放前留下来的老车,要去旧车行出较大的价钱才能“淘”到。现在,不说这种自行车早就变成了一堆废铁或进了博物馆,上海中产阶级开始进入汽车阶级,至少也要骑部scooter,这就不符合当年老克拉的形象了。

        当年的老克拉,津津乐道“淘旧货”,他们频频进出旧货商店,或者寄售商店,或者后来叫做“日用品调剂商店”。他们很识货,很懂经,懂得识别捷克的车玻璃器皿、瑞士的模范多名表、英国的蓝令牌自行车、法国的法兰绒西裤,常常可以廉价淘得当时的高档进口货(虽然是旧货)。现在上海早已没了这类商店,况且现在进口货样样有,外国名牌公司满天飞,根本不用去旧货店淘。这就是说,老克拉们早已无用武之地。

        当年的老克拉,有时会一本正经地骑车来到老大昌、凯司令、德大、红房子、天鹅阁、上海咖啡馆,在店门外的人行道上停好车、挂上车锁,走进店堂里,点一份奶油蛋糕、或者一份栗子蛋糕、或者一份土司面包、或者一份羊角面包、或者一份罗宋汤、或者一份法式浓汤、或者一份意大利焗面、或者一杯奶卡,过过使刀叉、喝咖啡的念头(瘾)。现在世界各国豪华的西餐厅、咖啡馆、面包房到处都是,还有众多五星酒店的高档餐厅,只要有钱,每位九百元人民币的自助西餐都有,老克拉要摸模自己的口袋,看看是否吃得起呢。

        当年的老克拉,出去逛街一定要行头挺括,头戴法国帽、身穿花羊毛衫、冬天穿件人字呢西式短大衣(往往是旧货店里淘来的旧西装改成的)、脖子上围条花格子羊毛围巾,毛货裤子裤脚管烫得笔直,脚上穿双三截扁头皮鞋,在穿蓝色人民装的族群中显得鹤立鸡群,无比风光。现在马路上从头到脚穿世界各国名牌服装的比比皆是,老克拉的行头顿时会显得灰暗,穷酸无比。

        当年的老克拉,讲起闲话来(说起话来)嘴里总要夹带几个英文词,以此摆摆野人头(显示自己很洋派);现在上海满街的老外,边上常常会有几个年轻人同他们边走边满口讲英语,老克拉的洋泾浜英语马上会显得黯然无光。

        当年的老克拉,可能会在自己家里,或者住在西区洋房里的朋友家里,开开志同道合者们的小型派对,用留声机放胶木大唱片,放出爵士音乐或者蓝调,一小群人放下窗帘,在打蜡地板上偷偷地跳起舞来,还胆战心惊地怕让人发现。现在歌舞厅到处都是,没钱上舞厅的大把退休老头老太,在公园里的水泥地上,用CD机放出各种舞曲,从交谊舞华尔兹、狐步、跳到伦巴、探戈和各种现代拉丁舞,从蓬擦擦到恰恰恰,老克拉还有什么必要拉上窗帘躲在家里偷偷地跳舞呢?

        所以我忽然悟出,在现代化的上海,老克拉的族群应该是过时的了、濒死的了、被淘汰的了。但是,上海人,尤其是中年有些身份的人的审美趣尚,从来,而且可以说永远要比全国其它城市的人领先时代潮流。所以如果把老克拉的概念改造一下,变成在生活方式上更接近西方,并超前中国其它地方、族群的人,那么类似老克拉的族群还是会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