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违了,上海的冬天

洪丕柱

        在没有严冬的布里斯本居住了二十几年,我是彻底忘记了上海冬天难熬的滋味了。

        这次是二十几年来我第一次在上海度它的初冬,我多么希望快快回到温暖的布里斯本。

        其实我还不是个很怕冷的人,在布里斯本,我可以终年用冷水冲凉,但是,她其实是没有真正的冬天的,所以冷水冲凉并没有什么了不起。

        以前在上海生活时,我也可以洗冷水澡到十二月底,当然,那时要年轻而身强力壮得多。

        今年十二月初刚到上海时,上海白天的气温还有16度,最低温度约9度,所以一点也不觉得冷。可是,几天阴雨下来,上海气温骤降,到达零度。

        这同我记忆中的上海的初冬的模式仍然一样:往往是,进入深秋之后,如果连续出现几天阴雨天气,那么天一放晴,就有一次北方冷空气随之南下。然后,随着一次一次难受的冬雨,一次一次的冷空气南下,天变得越来越冷,直到冰冻、下雪。

        记得小时候,家母一听到冷空气南下的预报,就赶紧为我们钉厚棉被,甚至买来新的棉花毯,怕我们着凉。与此同时,水厂的工人们为弄堂里的水管包上稻草绳,为的是怕水管冻裂;园林工人们也为马路上的树木包上较粗的稻草绳,不让树木冻死。

        随着温度的骤降,马路上的风也大起来了。从前我住在常熟路,冬天在朝淮海中路方向走的时候,会走过一栋八层楼高的瑞华公寓,公寓底下的马路上风特别大、特别冷。当时上海很少高楼大厦,八层楼的公寓房要算是很高的楼了。现在上海到处高楼林立,动辄三四十层楼,所以可以说,马路上已经没有强劲的冷风吹不到的地方了。

        上海人有句话说:“穷穷在债里(这句话实在是千真万确,目前的欧洲印证了这条真理的正确性),冷冷在风里”,正说明上海从高楼旁刮过的如刀割般的冷风的厉害:它叫你紧缩着脖子,或者紧紧扣上衣领、翻起大衣或羽绒衫的领子、或者抽紧围巾,不然,冷风会一直穿透衣服,钻进衣领,直达你的皮肉,叫你浑身如筛糠似得发抖。

        早上,我从下榻的酒店走到街上,去体会一下久违二十几年的上海的冬天。有人说,上海的冬天,气温虽然没有北京的冬天低,她的阴冷却要比北京的冬天更难受,这话并不是没有道理。

        上海东西向的马路上,或者弄堂里,向阳的一边同背阳的一边温度起码可以差五六度,所以大家都喜欢住朝南的阳光照得到的屋子,以前里弄房子里朝北的亭子间,从早到晚冷得如同冰窟,室内室外几乎没有温差。

        可是现在,好多马路两旁都建造了成排的、成片的密密的几十层楼的高楼,楼太高,马路的向阳一边已经照不到什么阳光,所以走在哪一边温度都差不多,而风却因风洞效应,变得更大、更冷、更有穿透性。

        偶尔,在高楼间的空隙里,阳光会照射到路边风吹不到的朝南墙上,这时我就会看到一些看来似乎比较贫苦的老人,缩着脖子,坐在或者站在那里晒太阳。

        因为冷风,上海的冬天让人感到凛冽、刺骨。在路上走,我感到耳朵被风吹得发痛。好多行人已经戴上了毛茸茸的耳套。如果不戴上耳套,耳朵就会被吹得红的发紫,像肖山萝卜干,几天后,耳朵上就会长出冻疮。

        风吹得我的眼睛酸汪汪的,直淌眼泪。鼻子尖也发痛,想来也是红得像酒鬼的鼻子那样了吧,清水鼻涕止不住,一个劲地往外淌。有的行人或者骑车的人已经戴上了口罩,我没有准备,只能让赤裸的耳朵、眼睛、鼻子在风中活受罪。

        在马路上走,如果不戴手套,或者不把手放在口袋里,手指就会在风中冻得发痛、发麻。上海人很多会在手指上长冻疮,不是让冷风吹的,就是让冷水泡的(比如洗碗、洗衣服)。从前家母一到冬天,手指就红得、粗得像胡萝卜,因为她既需要洗菜、洗碗,又需要洗衣服。先父看了心痛,就让我们几个弟兄们在做完功课之后尽量帮她做一些家务。现在有了洗衣机,长冻疮的人应该少得多了,可是水龙头里流出来的自来水,仍然同样的冷得刺骨。

        另外,脚趾也会冻得发痛、发麻,所以脚趾也是冻疮好发的部位。我记得从前在学校里,教室都是水泥地板的,学生们的脚冻得难受,尤其是朝北教室里的学生们。他们都会乘老师不在就用双脚使劲地跺地板,好减少痛、麻感。老师的脸在教室门口一出现,学生跺脚声就骤然停止,大家重新忍受脚趾的冻、麻。所以脚趾长冻疮的学生很普遍。我们几个兄弟,因为年年有外婆为我们做的蚌壳棉鞋穿,脚趾上较少长冻疮。我注意到,在街边晒太阳的老太太中,仍然有人穿着蚌壳棉鞋,只是年轻女人大多穿西式靴子,没有人再穿这种老式而实惠的中国式的棉鞋了。

        这次幸而我是穿了一双高帮皮鞋去上海的,所以脚还不是很冻。

        在上海过冬,帽子、围巾是出门基本的武装。我买过一顶鸭舌帽,可是几天后就丢了,因为我习惯一进屋子,比如饭馆、商场就脱掉帽子,可能忘记放在什么地方了。以前老人们喜欢戴所谓的罗宋帽,是咖啡色的厚绒布做的,圆筒形,顶上有个圆形的球,四周可以拉下来,出门时可以遮住耳朵和脸、鼻,只漏出眼睛,有点像恐怖份子的面罩。现在这种实用的老式帽子可能已经淘汰,很多人戴了帽子再分开戴耳套,或者将羽绒衫的头兜拉上,遮盖头部和耳朵。

        没有了帽子,我不想再买(恐怕还会再丢),好在几天后就会回家,所以我只买了一条围巾。好在把颈部围得严严实实,整个身体就会觉得暖和得多。

        有些在澳洲生活的上海人,很想回上海去过年,因为在上海,过年的气氛很浓厚,同家属亲友团聚也很开心,不像在澳洲那样冷冷清清。这次在上海有了度过这个初冬的经历,我却再也不愿意再回去忍受上海的冬天了。

2011年12月11日写于上海云悦大酒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