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我在那唱紅歌的文革年頭

洪丕柱

        最近來自中國的消息說重慶的電臺、電視臺已不再播放紅歌。這對繼續堅持改革開放是件好事。可是從去年重慶唱紅歌的照片上可以看到,在這個城市,薄煕來居然可以一下子組織動員起十萬紅歌大軍外加百多個合唱團,參加大型紅歌活動,整整佔滿一個巨型體育場,從看臺直到田徑場、跑道,叫我看出一身冷汗!毛澤東死去三十五年了,文革過去三四十年了,居然薄澤東揮手我前進:那些照片裏他一揮手,就有氣勢如此龐大的紅歌隊伍出現,大唱文革時代的歌曲,這還不包括無數基層紅歌隊和每天經常性的唱紅活動,以及已經放射到其他省市的唱紅活動。唯一與時俱進的是,歌者的服裝已經現代化而漂亮多了,不再是文革時清一色的綠軍裝。看來,一個沒有民主的中國,倒退到文革時代不是沒有可能的,萬一政權被薄澤東一類鐵腕人物竊據的話。

        我不由自主回憶起我們這代人年輕時在文革中唱紅歌的情景。那個年代,除了懵懂老人和無知的幼兒,不唱紅歌是不可能的,不唱就是反革命!但是我暗自將當時唱的歌曲分爲兩類:一類是歌頌黨和毛的紅歌,另一類是一般的革命歌曲。我給自己的底綫是在可能情況些盡量避免或少唱紅歌,一般的革命歌曲我沒有問題,所以我盡量用一般的革命歌曲代替歌頌毛和黨的紅歌。
        這是因爲我有這樣的理念,除了神、上帝,凡人和黨派是配不上歌頌的。這不是我反對毛和共產黨,恰恰相反,和當時很多青年人一樣,我還曾一度熱情崇拜過毛和共 產黨呢。但我認爲不管他們多麽偉大、做過什麽好事、有多少貢獻,都是本分,值不得讚美和歌頌。我很小就從先父那裏得到這個民主理念,他告訴我民主國家的領袖和黨派,都是服務百姓的,做得再好百姓也不會歌頌他們,一下臺就和普通百姓一樣,在街上都能看到他們。現在我在澳洲生活,看到情況確實同先父說的一樣。

        我年輕時愛唱歌,跟音樂學院譚老師正規學習聲樂。譚老師是位真正的藝術家,雖然已很靠近文革開始那年,已經到處在唱紅歌,他仍然很少教我們紅歌,最多讓我學些經典的“進步歌曲”,文革前我被迫停止聲樂課時,學唱的最後的歌曲包括俄國作曲家格林卡的歌劇《伊凡•蘇薩寧》中的《蘇薩寧的詠歎調》(愛國歌曲);還有俄國作曲家莫索爾斯基的《跳蚤之歌》(諷刺封建君王的歌曲)。

        我一生痛恨作違心事,包括唱歌頌黨和領袖的紅歌。我的鋼琴、手風琴伴奏師小徐也一樣。但那個年頭誰能不作違心事?特別是我們都考進了上海市級的“毛澤東思想宣傳隊”的一個小分隊,都身穿綠軍裝。當時先父已受文革驚嚇中風去世,家母被批鬥並送去幹校勞動改造,我已在中學教書,學校早就停課鬧革命,沒參加造反隊在家無所事事地當逍遙派的我,經朋友介紹去考那個小分隊,不意被錄取。參加毛澤東思想宣傳隊是我當時能繼續搞所愛好的聲樂的唯一辦法,所以我很開心。

        當時我們這個第三小分隊約有二十個人,分成舞蹈組、曲藝組、聲樂組,加上伴奏組的兩位手風琴演奏員。每場演出開場和結束都是全體演員上場集體亮相,唱個激情的小合唱,其中包括頓腳、喊口號(如“造反有理!”“打倒….的XXX!”“敬祝XXX萬歲、萬壽無疆!”之類),配上舞蹈,加上一個最終的“造型”— 扯起隊旗,每個隊員擺出一個雄壯的姿勢,姿勢由舞蹈組設計。宣傳隊裏有位工人代表老王,擔任對演出節目的審查,即什麽節目都要他同意才能上演。老王愛好文藝,雖然自己沒甚才華,演出時的動作又很僵硬,開場和結束的節目他仍親自上臺表演,而且唱什麽歌、舞蹈的内容和動作設計以及富有革命氣勢的造型都由他直接把關。
        同當時大多數革命造反派相比,老王是個溫和講理的人。聲樂組有四個人,兩名男高音小趙和小江(都是部隊文工團復員的,背景硬)、一名很優秀的受過專業訓練的女高音小馬,還有唱男中音的我,由小趙負責,兩位手風琴伴奏屬於聲樂組,雖然他們也要為舞蹈伴奏。我們之間的關係非常密切,對於選擇聲樂節目的看法也很接近。聲樂組的節目是每場演出中最受聽衆歡迎的節目,特別是我們的聲音都有專業水平,而節目也很豐富,有獨唱、男聲二重唱、男女聲二重唱和壓軸的四重唱(沒有現成的重唱譜,故重唱譜由我改編),還有手風琴獨奏。所以不太懂行的老王給我們較大的自由度,只要把場子裏的“氣氛”搞熱,掌聲多、高叫“再來一個”的多就行,我們只需要跟他簡單介紹所選的歌曲以及選擇它們的理由,由他拍板同意,就可以上。

        這樣一來我們自己就能有一定的控制,我和小徐一起變著法子盡量少唱令我們違心的歌曲,而聲樂組另外幾名演員同我們的觀點非常接近,儘管獨唱由他們自己選歌。我選的歌曲包括下面幾類:   

        一類是外國革命歌曲或“兄弟國家”的革命歌曲,甚至兄弟國家的民歌。比如古巴歌曲《7.26頌歌》。《7.26頌歌》是一首歌頌古巴7.26起義的歌曲,是首很好的男中音獨唱曲,是古巴國家文藝團帶進來的。文革時除了古巴、北越、北朝鮮、阿爾巴尼亞等少數國家的藝術家被邀請來中國演出之外,就沒有什麽外國文藝團體來中國演出了。一旦這些國家的文藝團體來老上海演出,票子總是非常緊張,可是我總能想辦法通過上海合唱團(後來同上海交響樂團合併成爲上海樂團,有段時間我被它“借用”)或我家隔壁弄堂的上海歌劇院(我在那裏有幾位熟人)弄到這些演出票子。那次演出很罕見的在上海音樂廳進行,那位古巴歌唱家唱得很好,我一聼就喜歡上了,事後想辦法弄到了中譯文的歌譜,馬上練出這首歌,放進我的節目單裏,演出的效果很不錯,掌聲不絕。這讓老王很高興。另一首歌是越南革命歌曲《解放南方》,是北越歌舞團帶進來的,也是男中音歌曲。這兩首歌的曲調,我今天還能從頭唱到底,只是歌詞記不清了。阿爾巴尼亞歌曲多是高音的,小趙、小江、小馬都能唱,如《地拉那 -北京》、《美麗的地拉那》,我又將其中的一些改編成二重唱或四重唱。這些歌,比如民歌《含苞慾放的花》,節奏強烈,非常受當時文藝生活極端貧乏的聽衆的歡迎。

        另一類是有關支持亞非拉解放鬥爭的歌曲,比如我常唱的一首男中音歌曲《亞非拉人民要解放》。我忘了這首歌是誰作曲的,可是它作得相當好,裏面有一些黑人音樂的強烈的切分音,節奏較強,所以也很受聽眾歡迎,常被要求“再來一個”;還有一首好像是桑桐作曲的歌,用當時非洲葡屬剛果(今扎伊爾) 獨立後首任總統盧蒙巴的一首詩譜的曲,寫得很好,頗有歌劇詠歎調的味道,有好多半音,我至今能夠哼唱它的全部曲調,因爲我挺喜歡它,但歌詞已差不多忘光了。60年代初,盧蒙巴遭暗殺去世,軍人政權蒙巴托在剛果上臺。中國當時是支持盧蒙巴的,所以有這樣的歌曲產生。但這樣的歌太難唱,沒法廣爲流傳,作曲家的才華和努力都白白浪費,實在可惜。

        還有一類是中國各族的民歌,這符合黨的民族大團結的政策,所以老王也同意我唱。比如新疆民歌《阿拉木汗》,桑桐編曲的東蒙民歌《嘎達梅林》(歌唱起義造反,内容當然很好啦),還有也是桑桐寫的男低音歌曲《天下黃河十八灣》(有革命内容)。甚至還有並非臺灣民歌的《臺灣島》,由於有解放臺灣的内容,當然也是好歌啦,而且這些歌都是適合男中音唱的歌曲。

        我甚至還在小分隊唱過美國歌曲!我對老王說,這些是美國黑人民歌。因爲毛主席在1960年代曾發表聲明支持美國黑人的鬥爭,我告訴他50年代美國黑人男低音歌唱家保羅•羅伯遜曾來中國演出過,他是中國支持的美國黑人活動家。當時中國出版過一本羅伯遜的歌曲集,前言裏有羅伯遜的工人出身的生平,我給老王看,同時還給他看羅伯遜在美受迫害的資料,並說毛主席支持美國黑人的解放鬥爭,所以他也同意我唱《老人河》這樣的美國黑人歌曲和民歌。

        我雖然盡量不唱歌頌毛的歌曲,但用毛詩詞譜曲的歌我還是唱的,因爲他的詩詞裏沒有直接的對自己和對黨的歌頌的内容,比如他的詩詞譜曲的歌《北戴河》是首不錯的男中音歌曲,我今天還能背得出;另外我們將他的《人民解放軍佔領南京》編成四重唱,作爲結束前的壓臺歌曲,極受歡迎。

        文革中我在小分隊幾年演出上千場,就用這樣的“合法鬥爭”,巧妙地盡量減少了自己曲目單裏紅歌的數目,少做違心事,因爲所唱歌曲的“政治内容”沒有問題,又受聽衆歡迎,老王一點沒有意見,而我的歌唱技巧也沒有荒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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