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的蘇聯情結

洪丕柱

        有些華人合唱團很想為社區服務,或者想融入主流社會,這是很好的願望。但是每當參與主流社會的演出,或應邀去老人院為西人爲主的老人們演出時就爲難了。教會的聖樂團問題還比較小,因爲好多傳統的讚美詩都是用英文寫的,而那些在年輕時常去教會的西人老人們大多也對那些讚美詩耳熟能詳,演出時能打動他們,能勾起他們對上帝恩典的感激之情。但一般的社區演出,有些華人合唱團就不知道唱些什麽好了。以大陸背景爲主的合唱團,只能用中文唱些中國歌曲,或西人聼不懂、不熟悉的歌曲,包括蘇聯歌曲,自以爲唱得很投入,卻難激起聽衆在感情上的共鳴。但是唱英文歌曲,又唱些什麽呢?比較熟知的主流社會的英文歌曲好像就會唱這麽幾首:《我們是澳大利亞人》、《馬蒂爾特》、《我仍然稱澳大利亞為家》,唱的人唱膩了,恐怕聽衆們也聼膩了。

        相反,有些大陸背景爲主的合唱團的合唱、重唱、小組唱、獨唱節目單裏,卻有多得多的前蘇聯歌曲或俄羅斯民歌,包括衛國戰爭時期的歌曲,從《紅莓花開》、《小路》、《山楂樹》、《喀秋莎》、《春天裏鮮花開放》、《明天要起航》、《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三套車》到大合唱《黑龍江的波浪》、《多瑙河之波》。其實從我們自己的口味來説,這些歌確是蠻動人的,好多稍有年齡的大陸背景人士都喜歡唱,也百唱不膩,唱的時候還帶有一種情結,有人稱之爲蘇聯情結。

        以本人為例,我就曾有過蘇聯情結。在學生時代,我喜歡唱的蘇聯歌曲還有《我們祖國多麽遼闊廣大》、《再見吧,媽媽》、《列寧山》、《莫斯科–北京》等,其中也有蘇聯的紅歌。學聲樂後又學了格林卡的歌劇《伊凡·蘇薩寧》中的《蘇薩寧的詠歎調》、莫索爾斯基詼諧的諷刺歌曲《跳蚤》、俄羅斯民歌《伏爾加縴夫曲》等。我曾經很喜歡唱《我們祖國多麽遼闊廣大》,至今還記得歌詞:“我們祖國多麽遼闊廣大,她有無數田野和森林,我們沒有見過別的國家,可以這樣自由歌唱…”,直到多年後我了解到她其實並沒有很多的自由才不唱。有些歌曲我還學了用俄文演唱,比如《再見吧,媽媽》,至今還大致能背得出,當然我並不知道我唱的俄文歌俄國人是否能聼懂,雖然初中一年級學了一年俄文,至今只記得幾個單詞而已。

        從我年幼到初中時代,講到外國,蘇聯就是我們所知或所談的唯一的外國了,蘇聯電影也許是我所知的唯一的外國電影了。大人帶我去電影院看電影,鏡頭上一出現斯大林,觀衆就全體起立鼓掌,我看那位留著上唇鬍鬚的老人(現在知道他也被翻成史達林,是個大獨裁者和殺人魔王)的確十分慈祥,以至在小學時,有一天我走進老師辦公室,聽見廣播裏播放著一支悲壯的樂曲,老師們都低頭站著,有的還在哭泣。聼老師說是斯大林去世了,我止不住也哭了起來,雖然為甚麽哭,我不大清楚。

        我們還看過蘇聯集體農莊的電影,電影裏的青年農民,足蹬皮靴、騎著摩托車,神氣極了,覺得非常羡慕。當時的口號是“蘇聯的今天就是我們的明天”,所以我心想長大了,我們也會有摩托車騎的。他們在手風琴的伴奏下,跳起身體蹲得很低、兩條腿輪流屈伸、需要很好腿勁的舞蹈,顯得幸福極了,讓我嚮往。中學時代我還看過一部電影,講技術學校學生的故事,女主人公是一名叫柳德米拉的女生,梳著有前劉海和兩條燙辮梢的辮子的髮型,這髮型立馬成了女同學們爭相模仿的髮型。直到反修後我們才被告知蘇聯人民生活有多苦:黑麵包、西紅柿都要排長隊,土豆燒牛肉就是他們共產主義的標準。

        上海的中蘇友好大廈建成後,一度成爲上海的地標,開蘇聯工農業展覽會時,學校組織參觀,看到大廈裏金碧輝煌的展廳,又令我們對蘇聯崇拜得五體投地。可是我的一位當時在大學學建築的表哥,卻説他的老師認爲這座樓以後會下沉,因爲它用的“沉箱”法不適合上海的地層結構。後來聽説這位老師因爲反蘇言行成了右派,不過大樓的確在幾年後出現明顯的下沉和裂縫,這時已是反修時期了,人們開始氣憤地指責老大哥用過時的技術和淘汰的機器換取小弟弟的豬肉和雞蛋!於是中蘇友好大廈被改名為上海展覽館了。

        我念初中時還發生過一件中蘇關係上的大事:伏羅西洛夫元帥訪問中國。我們是市重點中學,被給予光榮的歡迎任務,一大早就集合,去龍華一帶夾道等待元帥到來。天下著小雨,穿著白襯衫藍短褲帶著紅領巾的我們覺得很冷,衣服也淋溼了。等到中午前後,又說元帥改道了,又冷又餓的我們被送到虹橋一帶夾道等待,每人發一個兩頭尖的羅宋麵包充飢。大概兩點鐘,元帥終於坐著敞篷汽車來到,我們跳啊歡呼啊,我看到了留著白色小鬍子面目慈祥的元帥,向我們揮手。等了六七個小時,元帥的車幾秒鐘就開過去了,可是我回家後還是非常興奮,滔滔不絕地告訴爸爸媽媽歡迎元帥的經過。

        1957年蘇聯率先放了世界上第一顆人造衛星,叫“死不打你可”。這年毛澤東到莫斯科開世界共產黨的會議,赫魯曉夫提出十五年超美國,毛澤東提出十五年超英國,還說出了“東風壓倒西風”的豪言壯語。我們的政治老師對我們說,二十年後全世界就都會進入共產主義,資本主義會滅亡。當時我記得是用“日薄西山、氣息奄奄”來形容美國的。這一切都使我們對國家前途充滿信心。於是第二年就出現了大躍進、人民公社、大煉鋼鐵的全民運動,要在糧食和鋼鐵上趕超英國。結果英國沒趕上,中國卻出現了餓死三千万人的所謂三年“自然災害”。幾年後,東風分裂,再過幾十年,氣息奄奄的美國還沒滅亡,蘇聯卻解體了。 

         雖然經過了反修,好多中國人的蘇聯或俄羅斯情結卻仍然沒有消失。俄國文學,托爾斯泰、屠格涅夫、契柯夫、果戈裏的小説及它們改編的電影,包括邦達爾丘克這樣的電影明星;普希金的詩歌;列賓和列維坦的油畫;柴可夫斯基和簫斯塔科維奇的音樂,仍在打動他們。每當蘇聯芭蕾舞團、蘇聯大馬戲團、莫斯科交響樂團訪問中國,票子總是很難買到。不過到了文化革命中,就只有一部蘇聯電影還能上映了:《列寧在1918》。電影裏有一個鏡頭特別令文革中的中國人印象深刻:啃著雞腿的起義士兵觀看芭蕾舞《天鵝湖》,他們並沒有把自己的文化革掉啊!還有列寧對瓦西里講的一句話:“麵包會有的,牛奶也會有的”是人們最愛模仿的,因爲我們自己也在面臨快沒什麽東西可吃的日子了。

        這麽多年以來,甚至在西方國家澳洲生活了多年,好多有些年齡的大陸華人的蘇聯情結依然存在,這真是一個非常希奇、非常值得研究的現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