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光掠影游荷蘭

洪丕柱

        今年四月底五月初,在荷蘭的僅十萬人口的文化小城代爾福特(Delft),舉行了首屆中西文化文學交流研討會。來自世界16個國家的58名代表參加了這次研討會。我由於歷年來發表的有關中西文化方面的文章和論文,同時作爲世界華文作家交流協會的英文秘書,有幸成爲澳洲的六名代表之一,同來自中國的龐大代表團–16名各大學和研究機構的學者、教授、博士,以及歐洲諸國、美、加、紐還有亞洲諸國,包括日、韓的學者、教授(他們的中文說得非常棒,對中國的事務也非常精通,大大超過我所認識的澳洲漢學者),還有幾名說歐洲語言的西人學者們,一起參加了這次爲時三天的研討會。

        這還是我第一次來到歐洲,雖然只在荷蘭這個小國逗留了四天,其中一天是在阿姆斯特丹的自由活動,她還是給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研討會雖然讓我收穫不淺,也有精彩的發言和不同觀點的交流、討論、爭辯,但我主要的收穫卻來自在荷蘭的有限的旅遊活動。

寧靜的城市

 

        我小時候學世界地理時就知道荷蘭是當時世界上人口密度最高的國家之一,雖然現在她的人口密度在世界上的排名已經大大下降。你可以這樣來想象當今荷蘭的人口密度:這個才四萬一千平方公里的國土(由於運河很多,水面佔了相當大的面積)上住著1680多萬人(密度低於臺灣),按這個密度,中國應該可以住39億5千萬人,她的人口密度只及荷蘭的三分之一!

        可是我卻沒有感到這個國家熙熙攘攘到處是人,或者如中國一樣到處人頭簇擁,擠成一團。相反,荷蘭城市的馬路上行人很少,車輛也不多,噪音低,非常安靜,也沒有堵車現象,連大城市都鮮有二十層以上的樓房(很像我記憶中上海從前的法租界和西區一帶),更不用説是像今天上海、北京、廣州那樣密密麻麻的摩天高樓群了。旅遊大巴在高速公路上(我們被告知,我們是處在海平面以下四米)行駛時,我看到兩邊基本上保持著一個農業國(彈丸小國荷蘭居然是世界上僅次於美國和法國的第三大農產品出口國!)的風貌;平坦寬廣的原野、樹林、農田、花卉種植場和牧場、縱橫的運河,間或可以看到高大的現代風力發電機,但低矮的、傳統上是給磨坊提供動力的古老的風車仍與它們並存。

        小城代爾福特每年接納旅遊者竟達百萬以上,高出它人口的十倍,相當於上海每年應該接納兩億多旅遊者!在小城的市中心,我看到一車車旅遊大巴把遊客送進中央廣場,可是當我漫步在中央廣場四周的小街時,它們仍然是那樣恬靜,人影罕見,偶然有些當地居民騎著自行車悄悄地經過,使我特別感到親切,因爲這讓我回憶起上世紀五十年代徐匯區的那些靜謐的小馬路。旅遊者們為小城吸引的,不是它的現代化,雖然鬧市區也有幾間現代化商店,而是它的傳統文化和荷蘭典型小城的景觀:古老的教堂、傳統建築的市政廳、街心的名人雕像、沿著運河的街區和出售著名荷蘭奶酪、陶瓷和工藝品的店鋪。

        就是在有八十萬人口的全國最大都會阿姆斯特丹,除了連通中央火車站的主幹大道上行人(多數是旅遊者)較多之外,偏離這條大馬路僅一個街口的與其幾乎平行的另一條馬路,就非常寧靜。這是一條兩邊有著很多畫家的畫室,還有一些古玩店的馬路,藝術氣息非常濃厚。我們行走在另一條沿河的馬路上,想找個行人問路以確定自己的方位時,還得等上好一會呢。

        荷蘭的城市裏並不是沒有現代建築,但現代建築都舒舒服服地同傳統建築的大環境和諧相處,融合為一體,並不顯得突兀、不合群,所以看上去並不破壞城市的傳統景觀或性格。

        一句話,荷蘭人是在堅守自己的文化,決不讓她被陌生的現代化衝垮或吞沒!這使我想到,中國大城市的很多的高樓群是否都有必要建造。爲了建造它們,多少歷史文物被拆,傳統的地標、四合院、里弄、巷子大片地被毁,無非是想炫耀中國現代化建設的成就,卻以犧牲自己的文化和城市的景觀、性格為代價! 打個比方,從前,您若是上海人,走在她的各個區,您可以從建築物和街道的特點知道自己是在虹口、長寧、盧灣、徐匯還是楊浦區,現在每個區的面貌都大同小異,使您不知所在。

        四月底五月初荷蘭的天氣,咋暖還寒,細雨濛濛,城裏運河邊、小街上,行道樹的枝頭開始悄悄地抽芽,冒出可愛的嫩綠,很像上海和江南從前的三月份,只是荷蘭好像比上海推遲了一個月。我正納悶何以荷蘭到這時候還挺冷,忽然想起她的緯度同中國最北端、最冷的漠河一樣,靠著北大西洋暖流,她已經比漠河暖和多了。我又不由自主地想起舒伯特的歌曲《親愛的五月》,它這樣唱道:“來吧親愛的五月,讓樹林穿上綠衣,讓我們在小樹林,看紫羅蘭開放!我們是多麽願意,重見那紫羅蘭…”,看來西歐的天氣,五月是最美好的,而這景象是布里斯本的春天所看不到的。

自行車王國?

 

        荷蘭是世界上最富的、人民福利最好的國家之一,人均GDP超過五萬美元,可是在荷蘭城市的街上卻沒有中國大城市那樣多的私家汽車,連計程車都不多,沒有擺闊的大款們誇張的名車或跑車;街上開的汽車,大多都是經濟實惠、省油而利於環保的小型車,所以城市才那麽安靜。荷蘭人知道,這麽多人口生活在有限的、辛辛苦苦地從大海奪來的土地上,應該如何愛護、保守她,所以人口稠密的荷蘭,空氣清新,環境潔淨。

        那麽,荷蘭人以什麽為交通工具呢?

        我們所到的荷蘭的各大小城市,從代爾福特到到歐洲最大的港口鹿特丹,到最大的都會,首都阿姆斯特丹(荷蘭好多帶有“丹”字的城市,原來都從 水壩(dam)發展出來),街上男女老少,大多數騎自行車代步,所以街兩邊常停滿自行車。我們乘遊船沿著密如蛛網的運河游阿姆斯特丹市區時,船上的導遊介紹說,荷蘭每年光丟失自行車就達七萬輛之多,可見騎車之普遍。原來有自行車王國之稱的中國,街上的自行車卻越來越少,大多被私家車代替,騎車者則被視爲窮人,中國城市塞車不嚴重、空氣不污染才怪。中國有這麽發達的城市公交系統,真的那麽有必要買私家車嗎?中國人真的已經那麽富,有那麽多人買得起私家車了嗎,中國人均GDP還只有荷蘭的十分之一啊!恐怕很多中國人買車不是爲了實用,而是虛榮心作怪吧。

        荷蘭人騎的自行車,式樣同我從前在中國時騎的一樣,不是男女式的平車就是輕便車,騎起來四平八穩,人坐得筆挺,很斯文,騎車者大多還穿著整齊,很有紳士淑女的風度。想起從前上海挺有功架的老克拉,不也是騎自行車的嗎?所以騎車並不一定能同貧窮挂鈎。

        其實不僅是荷蘭,我後來到過的法國、意大利、奧地利、德國、比利時等國,城市裏騎自行車的人也都不少。在中國過早過快地向汽車王國(雖然還不具備條件)冒進的時候,歐洲的發達國家卻在回歸自然、回歸自行車時代。

        荷蘭地面平坦,騎車省力,馬路上車輛少,也很安全,使我也很想在退休後返回以自行車代步既省錢又可健身的老傳統。可是澳州人騎的多是那種屁股撅得老高的狹輪胎的速度很快的賽車、加上布里斯本地面起伏不平,高坡多,騎車人又常常得在馬路上同汽車爭道,我又覺得太危險,不敢以老命相拼,因爲我剛來澳的第一年也騎過這樣的車,在狠狠地摔了兩跤之後就敬而遠之了,那時還年輕,現在呢?真可惜。

花卉之國

 

        把Holland的國名翻譯成“荷蘭”是一個很好的譯法,使人感到這是個花卉之國,雖然她出產和出口的鮮花、花莖中最大宗的是艷麗富態的金玉之花玫瑰和鬱金香,而不是文靜、雅致的荷花和蘭花。

        小小荷蘭,她的鮮花、花莖等的出口,竟佔了全世界的三分之二!高速公路兩邊,經常可以看到大片色彩繽紛的花卉種植場,花卉的出產量可想而知。

        幸運的是,研討會期間,正趕上世界上最大的花園,有“歐洲花園”(Garden of Europe)之稱的“廚房花園”Keukenhof的開放季節,主辦單位便撥出一個下午、租了旅遊大巴,讓全體與會者有了一次大飽眼福的機會。

        据導遊告知,歐洲花園之所以稱爲廚房花園,是因爲它原先是為廚房生産各種蔬菜的菜園。其實英文中園藝(horticulture)一詞,既可指種花,也可指種菜,看來菜和花原來都是一家,可能有些現在供 人觀賞的花,原先也是蔬菜吧。您看,有些蔬菜開的花,其實也很好看,久而久之,也許有些就被培植成了供欣賞的花卉了。這是我的胡思亂想。

        Keukenhof成爲歐洲花園已經有六十年的歷史了。它位于阿姆斯特丹和鹿特丹之間,每年花季只有短短兩個月,從三月下旬到五月下旬。花園中據説種有七百萬株花。總之,一走進這座花園,我就覺得我們崐州花園城吐旺芭城裏每年九月份開放的王后公園中的花展,就立馬黯然失色,變成小巫了。 

        當然,在Keukenhof花園裏,唱重頭戲的花就是鬱金香,各種品種的、各種顔色的、各種形狀和大小的鬱金香、種在佈置成不同形狀的花壇裏,五色繽紛,滿園皆是,叫人目不暇接,來不及拍照片,幾位一起來的作家朋友使勁按快門的結果是,他們相機的電池相繼斷電,好在我非常挑剔,只挑最佳的鏡頭拍,所以還能接濟他人,為他們照了好幾十張,事後發給他們。

        我對花卉的知識比較貧乏,但除了鬱金香之外,在Keukenhof花園裏我知道的另一種大宗出現花應該是daffodil,從前在讀英國文學中讀到過哪位英國詩人描寫過的滿坡金黃的隨風搖曵的daffodil。中文把它翻譯成了“水仙”,因爲它的形狀和中國的水仙花非常相像,也是黃色的,只是花朵要大得多。但daffodil是長在陸地上的,而不是水裏,而且通常是較濃鬱的鵝/金黃色,而不是中國水仙花的那種雅致的半透明的淡黃色,所以叫“水”仙花還比較勉強,可能它們出於同樣的祖先,或同樣的門類。英文中應該另有一個“水仙花”的單詞是narcissus,在希臘神話中,narcissus是一名美男子,有一次他在水池邊看到自己在水中的倒影,竟誤以爲是另一位美人,立馬愛上了他,站在池邊不忍離開,居然就變成了一種長在池中的美麗的鮮花。Narcissus同中國的水仙花更像,也長在水裏。narcissus這個詞又有“美男子”的意思,而且除了“美男子”,還有“自戀”的意思,這個詞進入了心理學,就變成了“自戀癖”或“自愛欲”。當然,在基因科學進入生物學之後,花的原來顔色已經不重要了,甚至同一朵花會開出幾種顔色。所以Keukenhof花園裏的daffodil,各種顔色的都有,只是形狀基本上還是同樣,否則就變成其他的花了。

        Keukenhof花園裏另外一個動人的鏡頭是它湖裏的幾隻白天鵝,使我想起了《天鵝湖》。在澳洲、紐西蘭我都看到過黑天鵝,可是白天鵝就比較少見。對比黑天鵝,白天鵝那種高貴、優雅、清純無暇之美確是無可比擬,難怪會令天才作曲家們創作出像大提琴獨奏曲《天鵝》(聖桑)和芭蕾舞《天鵝湖》(柴可夫斯基)這樣優美的傳世之作。天鵝湖更增添了Keukenhof花園的美色。

奇怪的荷蘭

 

        在荷蘭各處,我看到的荷蘭人大多長得比較漂亮,也許是同水土有關。他們鼻子很挺,臉色特別好看,皮膚光滑,連老人也是面色白裏透紅,鶴髮童顔,不像澳洲人那樣有些皮膚很粗糙,或者皮膚上斑斑點點,大概是太陽曬得過多的緣故吧。荷蘭人大多身材高挑(聼導遊說,荷蘭男子平均身高一米八,女子一米七! ),模樣俊俏,肥瘦適中,很少有澳洲那種可能因爲啤酒喝得太多或者BBQ吃得太多而變成圓桶狀的癡胖的身材,這也許還同他們經常騎車有關。從荷蘭回來,我才知道我們學院裏那兩位面色白淨,個子挺拔,長得很秀氣的荷蘭籍同事(一男一女),也是基因使然。       

        但是使我不太理解的是,這個美人之國居然同時又好像是一個罪惡之邦:她允許黃、毒“汎濫”。阿姆斯特丹的紅燈區舉世聞名,荷蘭又是率先讓毒品合法化的國家,甚至有政府供毒的免費毒品室(悉尼亦曾試驗過在紅燈區國王十字街設立政府的免費吸毒室,我不知道後來情況怎樣),供有毒癮但無錢購毒的癮君子使用,而且她又是率先讓同性戀婚姻變成合法的國家,而在有些人看來,同性戀也是一種罪惡。

        我們的旅遊大巴在阿姆斯特丹開過一條河邊的街道,導遊告訴我們河對面那條街是紅燈區:我們沿著她手所指的方向看去,看到遠處的妓女(應該稱她們為專業性工作者)的櫥窗,那些賣淫者的穿著很性感、暴露,好像商店櫥窗裏的商品,供顧客品評、挑選,待價而沽,非常公開、透明公平而商業化,不像我在法國看到的晚上躲在街暗角裏勾引客人的賣淫女。導遊說,您可以在櫥窗外對她們盡情觀賞而她們不會動氣,但您絕對不能拍照,否則他們會報警,沒收您的相機。如果有客人接待,櫥窗上的紅色的燈就會關掉。受好奇心的驅使,我聽到代表團的有些團員說,想在自由活動的時候去那裏長長見識。可是那天,我卻挑選去了梵高紀念館。

        雖然允許罪惡公開,荷蘭人卻大多溫文爾雅,彬彬有禮,她而且明顯是個經濟發達、治安良好、非常安全的國家。我在法國、意大利、德國都看到街上、教堂門口有行乞的,在荷蘭卻沒有看到過一個要飯的。別的國家的穆斯林好像也不怎麽合群,而荷蘭街上的穆斯林(大多是土耳其人)女人,沒有帶面罩的,族群間的相處好像也比較和諧。

        有人說,有些與人類的罪的本性有關的罪惡,還是讓它們暴露出來,比較好管理。比如紅燈區可以減少性犯罪。政府免費的吸毒室(其毒品是海關查抄沒收的)可以減少黑社會的影響。黑社會的存在,主要不就是控制性和毒的交易,以此賺錢嗎?如果有吸毒者在毒癮發作時有地方對他免費供應毒品(政府可以乘機將他們登記、教育、幫助他們戒毒,同時在醫務人員的指導下,也不會發生使用毒品過量的死亡事件),他們就不會鋌而走險爲了搞錢購買毒品而犯罪。黑社會沒有了販賣毒品市場,也就會慢慢消失。這種説法是否有道理,我沒有做過專門的研究。可是荷蘭社會的穩定和諧,肯定不是政府花了大量維穩經費,建立了龐大的維穩警察隊伍而達到的。

        別了荷蘭,下次我會再來,更多呆些時間,更近距離地、仔細地觀察你這個美麗又奇怪的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