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羊年的“羊”字說開去
洪丕柱

        網友傳來一篇文章,題為《中國羊年把全世界的英文媒體搞瘋了》,得意洋洋地譏笑奚落英、美各英文傳媒真笨,對翻譯“羊年”這個“羊”一籌莫展,傻乎乎地分不清楚這個羊到底是什麼羊,不知道應該把它翻成ram,sheep還是goat。文章說,這顯示了“中國文化/漢語的博大精深”。
        文章還說,中國過個羊年,就逼瘋了各國媒體。為了搞清楚這個問題,外國人開始各種研究,各中國問題專家、中國歷史學家都出動了。有人說,這羊既可能是綿羊,也可能是山羊;但漢族養山羊更多一點,所以可能是山羊吧…也有人說,生肖起源於中國古代的祭祀,中國古書裡本來就沒有區分綿羊和山羊,所以基本上是隨便找一頭身邊能找到的羊而已…也有人研究了中國地域分佈後表示,中國北方草原綿羊較多,所以羊這個生肖在北方應是綿羊,南方山羊較多,所以在南方應是山羊…還有人表示,你們笨啊!圓明園十二生肖里的明明是山羊…也有人說,可是我在中國滿街也看到綿羊啊!綿羊代表著溫順,中國人喜歡這個呢…最後有人表示,你們別爭了,我們去中國街頭看一下就好了…於是他們找人去中國街頭拍了些照片,然後,他們真的傻了,根本就是什麼羊都有!他們意外地發現,中國市場上還有第四種羊,叫XI SHEEP,即“喜羊(洋洋)”(我權且將它譯為happy sheep吧)!          我想,這所謂的第四種羊不過是講講幽默話罷了,決不能認真對待,否則我們中國還應有懶羊(洋洋或lazy sheep)、暖羊(洋洋或warm sheep)和得意羊(洋洋或exultant sheep)呢。
        要說這反映了中國文化/語言的博大精深,我倒不敢恭維,這只是反映了中國語言的一個獨一無二的特點:同音近音字多不勝數,從而那些聰明的人就製造出無數文字遊戲,包括新年祝詞,來惹大家樂樂,比如,羊字的同音字就進入了新年祝詞。今年我收到的一個微信就有一個祝羊年新年的段子:祝大家陽光燦爛、揚眉吐氣、走陽關大道、開洋葷、發洋財、騎洋馬、泡洋妞、喝洋酒、出洋相、看西洋鏡、再來個三羊開泰!還有年初一要吃年糕、湯糰,以求年年高升和團團圓圓等等。
        至於羊年到底是什麼羊,想來國人自己也鬧不清楚。上面對老外的譏笑至少反映了老外不怕出洋相的求知精神,比我們自己糊里糊塗不想不去或不用弄清楚到底什麼羊 (什麼樣) 只滿足於是頭羊就行了要頂真得多。這種對學問的追求,想來就是為什麼他們弄清了太陽系、造起了天文臺來預測天氣、發明了代數微積分,超過了會夜觀天象和借東風的孔明以及最早算出圓周率的祖沖之。他們至少弄清了漢人養山羊較多,特别在南方,北方人養綿羊較多,還有圓明園裡的生肖是山羊。這些都符合我所知的:在我以前生活的蘇南浙北,農民多養山羊,每家總養幾頭,讓小孩每天趕到田間吃草。聽說有人叫綿羊為胡羊,顯然承認牠是從北方的外族如匈奴那裡引進的,這您看看蘇武牧羊的故事就明白了,所以這羊年的羊看來應該是山羊。我們家裡從前掛著一幅先父的國畫老師,吳湖帆的弟子趙叔孺畫的《三陽開泰圖》,上面就畫著三頭山羊,有老有幼,小羊羔在母羊身下仰頭吃奶。這難道不能說明山羊應該是國羊嗎?     
        其實講到羊,西方人頭腦裡出現的馬上就是sheep,牠在西方文化中應佔有相當的地位,因為聖經裡的羊就是綿羊,耶穌就是為人類贖罪而被流血宰殺的羔羊,教會由牧師帶領會眾如牧人帶領羊群等等;goat反而帶有貶意,如“替罪羊”。可是他們在翻譯羊年的羊字時並字沒有想相當然地翻成sheep而是要先作一番研究考證,這反映了他們對别人文化尊重的態度,同時也反映了翻譯的敬業精神,因為翻譯的第一條專業操守就是精確地忠於原文,即“信”。
        不光是羊年,實際上其他生肖年份也可能會遇到類似的麻煩。最討厭的年份之一是牛年,因為說到牛,會有水牛、黃牛、公牛、母牛/奶牛、小牛、牦牛等,漢語裡通稱牛,您知道牛年應該翻譯成哪種牛?因為牛在英文裡會有buffalo,cattle,bull,ox,cow,calf,yek等詞,那麼牛年應該是 year of cattle, ox, bull, cow, 還是 ox, buffalo? 同樣,人們也會說中國南方多水田,水牛較多,北方多旱田, 黃牛較多,等等,到時又會有好多爭論和洋人出的洋相讓我們來笑了!       
        說到牛我就會不由自主地想起幾年前在荷蘭參加一次國際文化研討會時的一件事。一位來自中國某名牌大學的教授發言時說到漢語的簡明性和英語的繁瑣性,她的例子是漢語裡從牛奶一個詞就可以衍生出牛奶、奶油、奶酪、酸奶、奶製品、牛油、牛肉、牛皮等一大串相關的詞,很好學;而英語裡它們是些完全無關的不同的詞milk、cream、cheese、yoghurt、dairy、butter、beef、ox-hide等,好難記!我對這位教授的無知感到驚訝,發言說,一個民族語言裡的某些詞語的數量同它的生活即文化有關。漢族歷史上不是個吃牛肉喝牛奶的民族,牛主要是役使的,而非食物來源,所以相關詞彙不多;而在盎格魯撒克遜民族那裡,牛是重要的食物來源;正如不吃米的盎格魯撒克遜人在英語裡對米只有一個詞:rice,田裡種rice,市場上賣rice,飯桌上吃的還是rice,非常簡單。漢族是一個吃米的民族,所以語言中對它有大量不同的字/詞:田裡種的先是秧,後來秧長成稻,稻結了穗,穗脫粒,成了榖,榖去糠,成了市場上賣的米,米再煮成桌上吃的飯或粥,或者磨成麵,做成條狀的粉,或者做成過節時吃的糕或糰或湯圓或粽子,這麼多不同的獨立的都屬於米製品的詞不會把老外逼瘋嗎?  我還說愛斯基摩人生活在冰雪世界,他們的詞彙裡有36個不同的詞來指不同的冰或雪,相比之下漢語只有冰雪兩個字/詞!  
        回過來,雖然今年是羊年,羊在漢族的生活/文化中其實並不過於重要,我認識的好些華人朋友甚至不吃羊肉,認為它腥,所以一個模糊的包含一切的羊字就夠用了。但在英語裡,除了上述ram 、sheep、goat等詞,還有ewe(母羊)、lamb(羔羊)和餐桌上的  mutton(成年羊的肉)和lamb(小羊肉)之分,都是不同的詞,如上面說的,因為羊在西方文化中比較重要。
    文化和語言文字的差異會造成不同民族/語種間的溝通時的種種誤會和笑話。這同某文化/語言是否特別博大精深無關。所以不必取笑老外,我們在進入英語和說英語民族的文化時也可能會製造些令老英老美老澳們止不住發笑的笑料。容忍和學習別人的文化,容忍別人對我們的文化/语言可能會產生的誤解,不唯我獨尊、唯我最博大精深,才是在多元文化社會/世界中生活應抱的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