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來香
洪丕柱

    幾年前,合唱團的一位女團友,一位上海老鄉,送給我一棵不到半米高的植物,種在一個瓦質的花盆裡交給我,說這是夜來香,你回去可以種在花園裡,幾年後它會在夏天的夜間開花,非常香。
        夜來香我當然聽說過。上海人大都知道夜來香。這種仲夏夜晚開的花,系由上世紀四十年代著名作曲家黎景光作曲、李香蘭演唱的那首叫《夜来香》的歌曲而變得更為出名,上海人對夜来香的感情也可以說是由此而升級。
        這这首歌可算是那個時代的pop song(通俗或大眾歌曲),其旋律優美、節奏輕鬆、優雅抒情、很容易上口,也容易記住。加上那位演唱的剛二十多歲的李香蘭長得國色天姿,歌喉清純甜美,所以不久此歌便風靡一時,舞廳裡也是受歡迎的舞曲之一。後來又經後輩台灣名歌星鄧麗君等演唱,更加廣為流傳。
        但這首歌在中國大陸建政後就沒有再被唱過,一段時間裡,特別是在毛時代,連同其他一些深受群眾喜愛的三四十年代歌曲一起被批為毒草、靡靡之音、黃色歌曲 、小資歌曲甚至反動歌曲、漢奸歌曲而禁唱,帽子戴了一大堆。當時全國只能唱歌頌領袖歌頌黨的紅歌和文革時的毛語錄歌。但今天已有七十多年歷史的《夜来香》仍然是點擊率極高的歌曲之一,在演唱老歌的音樂會上亦常為著名演唱家演唱,已成為家喻戶曉的經典,而語錄歌和紅歌則絕大多數已為人遺忘或被扔進廢物箱。同社會制度是否優越人們會用同腳投票一樣,歌曲是否優美,人們會用嗓子和耳朵投票。強制性的行政命令一旦消除,意識形態的洗腦教育一旦終止,大浪淘沙後因強大的生命力而倖存的歌曲,就是人們共同欣賞的不朽經典,同階級性無關。
        最近在合唱團的內部交流演唱會上,就有人演唱了這首歌,據她說還曾得到過著名歌唱家朱逢博的指點。這也是觸發我寫這篇文章的導因之一。    
        可是我還沒有見到過一棵作為灌木類植物的夜來香,更沒有種過這種植物。我很感興趣地感謝了這位老鄉,將這盆夜來香帶回了家。過了幾天,抽了個空,就將這棵夜來香種在北花園離籬笆約兩米的地方,因為我知道它會慢慢長大,故須預留一些空間。它離開我書房的北窗約有十五米遠,離我工作的電腦桌二十米以上。之所以離我在晚間工作的書桌略為遠些,是因為我知道夜來香同夾竹桃 一樣有微毒,能殺蟲比如蚊子,但人久聞了也不好,會頭暈、影響睡眠等。
        我小時候,先父曾在上海西區的一座花園洋房裡頂下了二樓的房子。樓下是二房東的住房,他用竹籬笆將花園團團圍住,不讓我們小孩子進去玩,怕我們抓蟋蟀會弄壞他種的花。我們只能從二樓的陽台上看看他在花園四周花壇上種的花:薔薇、美人蕉、鳳仙花,還有爬籬笆的牽牛花。遠處有些夾竹桃,但他沒有種夜來香。雖然花園裡種的都不算是名貴的花,春夏天開起花來,還是挺美的。母親是愛花者,以前我們住在寧波鄉下祖傳莊園裡,她在書房外的有假山石和金魚池的花園裡也種過很多花,甚至有兩棵桂花樹(2004年我應寧波政協之邀回寧波時,他們還帶我去看過這個已經住了三十幾家人家的莊園。我沒有見到桂花樹,問起一位老太,她說它們在毛澤東的大煉鋼鐵運動時被砍掉,去燒土高爐煉鐵了,我只有唏噓!),花園裡還有桃花樹、臘梅和紅色的天竺子等,過年時我們總要在花瓶裡插上臘梅、銀柳和天竺子的。
        到上海後沒有花園了,她只能在去小菜場買菜時帶回些菖蘭、菊花、康乃馨、臘梅等四時鮮花,插在花瓶裡;或在水盆養些水仙花,在小花盆裡種些蘭花、海棠花之類。後來我們搬到一座一樓也帶有個十多平方米的小花園的新式里弄房子,她才能在花園裡種些自己喜歡的花。可是我們沒有種過夜來香,而夜來香花在市場上也沒有賣,因為一到白天它的花就謝了。
        那時弄堂後面也許有哪家人家種著夜來香,夏天晚間我們家裡可以聞到傳過來的淡雅的花香,伴隨著弄堂裡有些人家收音機裡傳出糯糯的吳儂軟語唱的蘇州評彈、或者滬劇越劇,或者哪家人家彈舒曼的《夢幻曲》(Traumerei)的鋼琴聲,加上桌上切開的扁圓形黃囊的平湖西瓜的瓜香(那時還沒有圓形的所謂解放瓜之類的西瓜),構成了我少年時代短暫幾年的上海西區新式里弄裡幽雅而滿有小資情調的平靜的仲夏之夜。      
         我在資料上看到夜來香需要施肥、鬆土和管理。可是說老實話,這棵夜來香自從種下之後,我就沒有再去管理過它,完全讓它自生自滅。有些年份天旱,我也沒給它澆水,它看上去憔悴枯黃、奄奄一息。今年雨水充沛,這棵灌木居然不知何時突然長成了龐然大物:直徑三米多,高也有三米以上,枝葉伸進了鄰居的花園,它同同名歌曲同樣強大的生命力使我驚訝。有人說澳洲的水土養人也養植物,有些中國女士說她們在澳洲喝水也會長胖,這話不假,至少對這棵夜來香如此,它沒有長成一名窈窕淑女,而是長成像好多澳洲婦女那樣的高頭大馬。為了怕鄰居投訴,我花了幾個小時對它進行修剪瘦身,使它小了一圈,變得稍稍苗條一些。
    不知何時開始,它的香氣在晚上突然溢發出來。起先由於樹大花多,它的香氣不像我所熟悉的那樣淡雅文靜,而是十分濃郁,離開它二十米的我仍覺得花香有點像濃妝豔抹噴滿香水體態豐腴的西方婦女那樣過於襲人。我只好關上紗門來減輕它濃烈的香氣。經過修剪瘦身,它的香氣就變得更像體態秀美淡妝素抹的東方少女那清幽柔潤迷人的體香。這時若有杯清茶,展開書卷作些夜讀,伴著舒伯特略帶傷感的思鄉曲《菩提樹》(Der Lindenbaum) 輕柔的背景音樂,類似於少時上海西區新里中富於小資情調的仲夏之夜的情景,竟會如幽靈般若隱若現地飄浮在我快要淡忘的記憶之中,而耳中也彷彿聽到了這樣的歌聲:
        那南風吹來清涼,那夜鶯歌聲淒凔,月下的花兒都入夢,只有那夜來香,吐露著芬芳 …    
                                                                                                                        (15年2月24日年初五晚寫於八哩坪書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