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博的回憶

洪丕柱

        電視上看到等待已久的,在我家鄉上海舉行的盛大的2010年世界博覽會。令人激動的煙花,讓我心潮翻滾不已,夜不能寐。二十年河東、二十年河西,這個風水輪流的廻轉,在現實世界裏二十二年後由太平洋南我的第二故鄉布理斯本,轉到了洋北我的故鄉上海!

        猜想二十二年前,在1988年布理斯本世博會期間就來這裡學習的,而且兩次去參觀過世博的上海留學生不會太多吧。所以我覺得既有無法抑制的衝動、也有資格寫這個回憶,同讀者分享。

        二十二年前的布里斯本,從她當時八十萬人口的規模來説,在世界範圍只是個中小型城市。繼1982年在此舉行的英聯邦運動會,再加上1988年的世博會,使這座城市一下子跨入了世界著名現代化城市的行列,經濟發展突飛猛進。

        那年七月中旬我從悉尼坐長途汽車同上海老鄉黎先生一起到達布里斯本,入住High Gate Hill的一家背包旅館。第二天我去報讀碩士課程的原布里斯本高等教育學院報到,註冊處誤將我送進該院的語言學院。院長愛立克博士對我進行分班的ASLPR測試時發現我的聼說讀寫達到near native的水平,然後看了我的美國三大考試TOFEL、Michigan和GRE的成績,知道搞錯了,趕緊親自開車送我去昆士蘭理工大學QUT的前身Kelvin Grove院區入學。車過Captain Cook Bridge時,我看到左岸令我瞪大眼睛的從未見過的景象:無數五色繽紛的大帳篷、巨大的轉輪、漂浮在空中挂著大幅廣告的氣艇、巨型的Expo 1988的彩色標牌。愛立克博士告訴我,在澳洲200周年慶典中,這個城市從五月以來正在舉行著世博會。

        可是當時對我們留學生來説,現實是殘酷的,世博會的熱鬧並沒有給我們帶來工作機會。我和黎先生,還有一位上海老鄉小曹三人一起合租Dutton公園附近、同昆大隔河相對的一個單睡房公寓,白天他們去語校上課,我獨自步行走過世博會旁的維多利亞橋進市區去找工,一路上看到各地來的旅遊大巴一車車把遊客運來。目前的國際會展中心當時是世博會的一個入口,對面的新公寓群的原址,當時是片很大的空地–旅遊大巴的集散點,人潮就從那裏穿過馬路湧進世博會。然後我走過火車站,又看見大批遊客從那裏出來蜂擁進入世博會。在市區找不到工,我繼續向北走到羅馬街換車中心那棟黑色的大樓,裏面有很多店,又看到從火車、長途大巴下來無數的遊客。據説那時每天湧進世博會的遊客在十萬左右,半年裏布里斯本接待遊客將近兩千萬人次,這對小小的布里斯本來説是個天文數字。

        在目前美術學院附近以及西端(West End)有兩個聯邦就業服務(CES, Commonwealth Employment Service)辦公室,即Centrelink的前身。我走進裏面,那裏有大量招聘機會,當時雇主是將工作印在小牌子上的貼出來的,你認爲哪個工作合適,就可以摘下牌子去應聘,工作人員當場對你面試。可是我看到很多工作都要六個月以上的本國或本行業的工作經驗,不要經驗的只有送披薩之類的工作,可是我既不會開車,也沒車。一輩子教書的我,什麽其它經驗也沒有,而要教書,又必須有昆州教師執照。

        黎先生是上海著名小號演奏家。他提著小號去女王步行街賣藝,起先有些不好意思,戴著墨鏡,畢竟在大劇場裏的演奏同近於討飯的街頭賣藝很不相同,所以我們在邊上假裝觀衆,對他拍手、投錢、點曲子,給他壯膽,引來很多傍晚從世博會出來的遊客駐足而聼。他的號聲非常優美動聽,決不是一般賣藝者可以相比的。他常會在世界名曲中夾奏些中國歌曲。憂傷的號聲、蒼茫的夜色、昏暗的街燈,每每勾起我對遠方親人的思念,想到自己前途茫茫,不禁潸然淚下,有一次竟哭到不能自禁。黎先生吹到嘴唇起泡再也吹不動了,才同我們一起步行回家,分享數硬幣的快慰。
        有一次,聽衆中有位内行者,坐在長凳上聼了很久,他投的不是硬幣而是五澳元的紙幣。聼完他同黎交談,說他的號絕對是專業水平,建議他去考昆士蘭交響樂團。但我們告訴他,我們在這裡十天了,錢快用完,連工作都沒法找到時,他透露了自己的身份:他叫喬治,是Courier Mail的編輯和資深記者,跟昆士蘭交響樂團很熟。他希望能幫助我們,叫我們第二天在原處等他。第二天他帶來了一位叫凱樂爾的女攝影師,給我們三人拍了照,有黎吹號的。次日我們三人的照片登在Courier Mail上,標題是《有才華的海外學生找不到工作》。這也沒能幫上我們,可是我們還是非常感激喬治。

        我也找了位於愛德華街的世博求職辦公室,進去作了登記、留了地址,卻如石沉大海,杳無音信。再去時踫到一些各國青年,相互交流經驗時,一位匈牙利青年說,他在世博會的匈牙利舘找到過工作,建議我不妨去中國舘碰碰運氣。世博會的門票是17澳元,這個消費對於沒工作的我是太高了,可是爲了找工作我硬著頭皮買了一張。這是我第一次“遊覽”世博會。

        我找到中國舘,是浙江省負責的,我了解到了原來各屆世博會的中國參展是各省市輪流負責的,這次輪到浙江省。在他鄉看到中國來的同胞有種說不出的親切感。當我講到想找份工時,他們找來了領導。他對我說很抱歉,他們不用額外的工作人員,所有的人員都都是自己省帶來的,有一百多,包括翻譯,足夠了。我還了解到,中國舘的人員拿兩份工資,國内一份給家屬,這裡還可以再拿同樣的一份,再加每天兩美元外匯補貼,吃飯不用錢,都是自己做的,所以其實每分錢的外匯都可以省下來。當時出國工作補貼不多,平時都捨不得用,省下外匯買免稅家電回國。那時中國舘主要展出的些工藝美術品、絲綢、食品和輕工業品,還有工藝表演,如書法、中國畫、手藝等,與現在的中國不可同日而語!
        買了票當然要看出本錢來啦,所以我哪兒都去轉了一下,大開眼界。可惜當時連照相機也沒有。喝的水是自己帶的,肚子餓的時候,花一塊錢買個最小的魚和芝士夾些生菜絲的漢堡吃。那天晚上回家時我又累又餓又失望,卻很開心:看到了很多一輩子沒看到過的東西,很值得。回想起來,那時在布里斯本世博會還看不到中國遊客,光這一點,我就覺得夠幸運了。

        十七天後,鍥而不捨、天天祈禱的我終于找到了工,而且同一天找到兩份:上午在我住過的背包旅館做清潔,背包旅館住滿了各國來看世博會的年輕背包客,連花園裏也有客人搭帳篷住,他們是玩到哪裏就打工到哪裏。下午我要去學習(碩士課程上課時間不多,自學和做研究的時間較多),放學回來,晚上去女王街的西餐店Filling Station洗碗,因爲遊客多,生意興隆,我一直要洗到淩晨一、兩點,步行回家,睡三個小時後,又要到旅館做清潔。但工資不錯,九澳元一小時(中國城才三澳元一小時),所以十月中當家弟從墨爾本來看我時,我已經有些錢了,我們在一個周末又去看了世博會。那時我已有了一架舊的Canon照相機,是一位澳洲同學送給我的,所以留下了幾張照片。這次重點看了美、蘇、加、德、英、意、日、紐西蘭、希臘、還有聯合國舘和昆士蘭舘等。而且因爲有錢買吃的,可以玩到很晚,看各種表演、聼音樂會、直到放了焰火才出來。

        我還記得十月底世博結束那晚,街上擠滿了人,特別是維多利亞橋上。大家唱著歌,素不認識的人相互握手、擁抱、親吻,女王街有人跳舞、放音樂,我也從西餐店出來看熱鬧,有位過路的女士還同我擁抱了。放焰火的聲音傳進女王街,大家齊聲歡呼,世界村的感覺熱乎乎地滲進我的心頭。

        世博剛結束不久,我考到昆州教師執照,告別背包旅館,在Kelvin Grove院區的亞研係和成人學院做兼職教師並任愛立克院長的研究助理。我在澳洲度過的最難忘的四個月就在世博期間。

        布里斯本的世博場址如何開發,這個問題交給布里斯本居民決定了,結果就有了今天供居民休閒的南岸公園及其周圍環境美麗的街道、公寓區、商業區、五星酒店、國際會展中心、音樂學院、美術學院等等,而不是賣給貪得無厭的開發商們去建造摩天樓群。世博留下的東西,尼珀爾廟宇留在南岸公園、日本花園則搬去了Coot-tha山植物園,還有一些雕塑,本來放在市政廣場,現在散見於市區各地。

        這麽多年來,灰髮逐漸在我頭上蔓延,可是每年我都要風塵僕僕地囘上海講學、搞教育合作,或寫些上海見聞或懷舊文章。上海世博工程在浦江兩岸的進展,我都注意、留心甚至在囘上海時去觀看過,就像2008年5月我去北京講學時專門去看了正在竣工的鳥巢和水立方。其實幾年前剛聽到上海辦世博的消息時我就寫過歡呼的文章。如果不是因爲一些突然發生的原因取消了已在旅行社訂好的囘滬機票,我這幾天應該囘到上海了。看來只好拖到下半年才囘去看上海世博了。

        我從沒後悔過選擇布里斯本而不是悉尼或墨爾本作爲我的第二故鄉,因爲這個城市同上海有很多相似之處:上海突出在中國東面弧形海岸綫中點,處於經濟發展龍頭的位置,布里斯本也突出在澳大利亞東面弧形海岸綫中點,也處於經濟發展龍頭的位置,又同臨太平洋;上海被黃浦江和蘇州河分成三塊,布里斯本也被布里斯本河和早餐河(Breakfast Creek)分成三塊,如果去Newstead公園看一下,您就會覺得兩者是如此相似,而那個公園的位置,正好是外灘黃浦公園的位置,而且在上海跨越蘇州河的外白渡橋同樣位置上,布里斯本也有一座跨越早餐河的橋,只是較小一點。這就是爲什麽我愛布里斯本如同上海,而且從1991年以來就不遺餘力地參與昆州同上海的教育合作。

        我們合唱團正在練唱蘇東坡的《水調歌頭》。我想用它的結尾句描寫自己的感慨: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但願我們能活得夠久,一起看到相隔幾千公里的布、滬兩地更多的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