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樹的回憶
洪丕柱
春天到了。
春天到來的跡象,對我來說,並不全是同燕子、桃花和綿綿春雨等相聯繫的。
從少年時代以來,它更多地是同桑樹和桑葉相聯繫的。
因為在我們那沒有什麼東西可玩的童年和少年時代,我們男孩們的玩物更多是一些自己抓來的或者養的小動物或昆蟲:春天去補捉一些蝌蚪,養在玻璃缸裡,裡面放些彩色的玻璃彈子,看牠們漸漸長出後腿,可是他們多半最後還是死了。
然後有蠶寶寶、夏天的知了(蟬)、初秋的蟋蟀和金鈴子。
知了很短命,抓來後一天就死。只有蠶寶寶、蟋蟀和金鈴子,養得得當的話,牠們可盡天年。
有好多年,我和弟弟在春天特別愛養蠶寶寶。
我們把帶有蠶卵的紙頭放在溫暖的懷裡(衣服的襯裡中),不幾天,蠶就孵化出來了。起初牠們只是一些小黑點,芝麻或螞蟻般大。
拿嫩桑葉給牠們吃,幾天後就長大些,然後一次次地蜕皮,顏色越來越白,身體越來越長,軟軟的,有點透明,可以看到牠們身體裡的一些綠色的筋;牠們最長可達兩吋半,非常可愛。
可是牠們的胃口越來越大,從早到晚不停地用牠們的口器吃桑葉,吃得發出輕輕的唰唰聲。
我們將牠們放在很大的硬紙板盒裡,底下鋪上一層紙頭。牠們的黑色的小小顆粒狀的糞便不是很髒。我們每天換紙頭,倒掉蠶糞,換上新鮮桑葉,樂此不疲。總的來說,牠們生活的環境相當乾淨。
每天放學回家我們首先就做這些事:清潔紙板盒、換上新鮮桑葉,然後看蠶寶寶吃桑葉,看上好久,好開心。然後才去做功課。餵蠶寶寶和關心牠們的成長成了我們回家後的第一優先。
最大的問題是,隨著牠們長大,牠們的食量越來越驚人,桑葉的供應就會成問題。
當時我們弄堂外的街上有賣桑葉的小販。我們將母親給我們每天吃點心的五分錢的零用錢省下來,寧可自己不吃點心,全部都花在買桑葉上了。
買來的桑葉我們怕不夠乾淨,便用軟紗布將它們一張一張地展開、細心地擦乾淨,因為蠶寶寶吃了不乾淨的桑葉就可能拉稀,就會死掉。
但是蠶寶寶越來越大,我們即使自己省下所有的零花錢買桑葉,有時還不夠他們吃哪!
在我們當時住在上海西區的那棟大洋房的後花園,隔開竹籬笆,後面住的那家鄰居的花園裡有一株挺大的桑樹。
那棵桑樹的有些枝幹會伸進我們的後花園。我們就從家裡搬來幾張骨牌凳做墊腳,站在凳子上去攀折桑樹的那些伸過來的枝條。
對高處攀不到的枝條我們會用竹竿去將它們敲打下來。如果桑葉還不夠蠶寶寶吃,我們只能動腦經去摘再高一些的桑葉:不得不冒險爬上一些較粗的枝幹。
我當時動作很靈活,手勁也好,幾下子就可以攀爬上那些一人多高的樹幹。我折斷一些不太粗的枝條,扔下來,弟弟接著,然後我下樹,我們高高興興地回家去餵蠶寶寶。
有時不巧被在樓下廚房裡做飯的媽媽看到 – 那桑樹就在廚房後面,出廚房拐個彎就可以看見,那就有麻煩了:媽媽會罵我,說:不要命啦?快下來!蠶寶寶也不值得你冒著生命危險去養的呀?
我只能下來,哪怕還沒有摘到桑葉。怎麼辦?桑葉快沒有啦!
在我的心中,蠶寶寶真的比我的生命還重要,我真的是必須拼著命去採桑葉,蠶寶寶才能活下去啊!難道我能看著他們餓死?
我多麼想有一株自己的桑樹啊,可以隨時隨地採到桑葉,那就不愁蠶寶寶會餓死了,連做夢都想!
還好,往往,幾天後,大概在五月中下旬,蠶寶寶就不再吃桑葉,牠們要上山了。
我們在紙板盒裡放上一些扎起的稻草結或嫩枝條扎的“小山”,蠶寶寶會找到較好的地方,爬上去結繭子,把自己裹起來,身體慢慢縮短,最後消失在繭子裡。
再過幾天牠們咬破繭子,變成蛾子出來。他們不吃不喝,專心交配產卵。最後死去。我們讓他們產卵在一些爸爸寫毛筆字的宣紙上,然後保存到明年再將蠶卵孵化。
你看,在我們的少年時代,桑樹和桑葉對我們有多麼重要。春天對我們來說,最重要的東西就是它們;花啊、鳥啊,對我們並不是太重要。
* * * * *
那年夏秋之交,暑假快要結束時,我們發現一個變化,就是媽媽不再做飯,而是給我們一些飯票,讓我們去里弄裡新建立的食堂去吃飯,儘管食堂裡的飯我們一年也不喜歡吃:盡是些沒什麼油水的番茄湯、雞毛菜湯或冬瓜湯,然後就是一些炒茄子、炒豇豆,菜裡很少有幾片帶肉皮的肉絲,我們經常感到肚子餓。
媽媽回家得更晚了,據說是在學校裡搞煉鋼鐵。開學後,我們也沒有很多功課,老師叫我們去馬路上、院子里、各到各處撿鐵釘、鐵絲,凡是金屬的東西都可以,見到後交給學校。
我們需要練眼力,低頭盯著地面上看,因為那麼多的學生在到處撿這些東西,誰還能碰運氣撿到很多這樣的東西呢?
慢慢地,家裡的鐵鍋、紫銅的暖鍋(做火鍋用的,爸爸最愛)直到銅的手爐腳爐湯婆子,也都無償地捐出去(表示愛國和跟毛澤東共產黨走),在大煉鋼鐵的運動中被煉成了廢鐵疙瘩。
現在的人已經不知道什麼是手爐、腳爐和湯婆子了:冬天,將燒紅的炭放進手爐、腳爐,做功課的時候,常常摸摸暖和的手爐,手就不會生凍瘡;腳也一樣,穿著棉鞋的腳踩在腳爐上,腳很溫暖,腳指頭上也不會生凍瘡。湯婆子呢,冬天睡覺前,將熱水沖進湯婆子,把湯婆子的蓋子擰緊,將它放在被窩的腳跟頭(被窩中最冷的地方),等一會,睡進被子就非常暖和了。
我們的老祖宗發明這些中國特色的玩意兒,對付寒冷的天氣,很實用,也很便宜,不需要在房間裡生爐子取暖,雖然當時在上海,我們住的西式洋房的房間裡有燒木柴或煤炭的壁爐。
因為當時除了農村成立了人民公社,上海(後來知道是張春橋的主意,很得老毛的欣賞)也在試驗搞城市人民公社:家庭不用做飯,都去吃食堂,打破家庭觀念(這一點後來被柬共波爾布特學去,進一步發揮,將所有的城市居民趕出城市,去農村過集體主義的生活,老公老婆一個星期碰頭一次,據說這就是共產主義了);難怪要求家家戶戶將鐵鍋等捐獻出來去煉鋼,因為家庭不做飯了。
少年的我們那時對什麼都一知半解,只覺得這很新奇、很有趣。弄堂口的大鐵門拆下來了,也被仍進了土高爐裡練成了廢鐵疙瘩,被扎上紅緞帶,敲鑼打鼓地送到區委報喜。
最叫我高興的是,各家花園的籬笆都被拆掉了,據說是沒有必要保留私人花園,大家可以走通各家的花園。籬笆沒了,我就可以更直接接近那棵大桑樹,好像它就是我們自己家的桑樹!明年養蠶,就不用擔心蠶寶寶沒桑葉吃了!我想。
秋天我們被送去新辦不久的人民公社學農和幫助農民三搶:搶收(收稻子、摘棉花)、搶打(打稻即脫粒)、搶種(種春小麥),同時在公社的食堂吃飯:共產主義的人民公社,吃飯不要錢,放開肚子吃,各取所需嘛;出工和勞動呢,則各盡所能。
短短幾個星期後,我就感到了區別:起先我們吃的是乾飯,幾星期後變成喝粥,裡面還摻著些番薯塊,而勞動強度不變。
慢慢地我發現農民們的工作速度變慢了,比如我們學生們被派去棉花田摘棉花,那是婦女或老婆婆們的工作。我常常看到她們摘了一會棉花,就坐在田埂上休息。當然,我們摘棉花的速度也相應慢了下來,大家幹起活來都懶洋洋的:肚子餓!
幾年後我才知道,放開肚子吃飯,誰都不會少吃,倉庫裡的米很快就吃得差不多了;各盡能力工作,誰都不願多幹!中國的農民,想他們搞共產主義,虧老毛和張春橋想得出:不久就出現了全國餓死幾千萬人的杯具,毛和共產黨還欺全國人民說,這是因為三年特大的自然災害和蘇聯逼債的緣故。
當時我還沒有這樣的認識。學農結束一回家,我首先關心並興沖沖地去看的是後花園拆了籬笆後的那株大桑樹。
可是我傻了眼:大桑樹哪裡去了?只剩下了樹墩,整棵樹被砍掉了,據大人說是因為煉鋼的煤炭不夠了,將周圍花園裡的好多大樹砍了,劈成柴,扔到土高爐裡去了!
桑樹啊,我的桑樹啊,我可憐的老桑樹!
我簡直無法相信!因為聽化學老師說過,高爐的溫度要一千多度才能將鐵燒成鐵水,木柴燒得到像煤炭那樣的高溫嗎?
從那年開始我不再養蠶寶寶了。我一下子變得成熟了。
我看到了這一切一切的荒唐、胡鬧、瞎搞、虛報、謊話,從政府到民間,但沒有一個人敢於站出來說真話。
這讓我仿佛一下子長大了三歲。我變得成熟了,從頭腦簡單的少年,變成了一名開始深思的青年。
* * * *
前幾年我在布利斯本自己寓所的北花園裡也栽下了一株小小的桑樹,蓋因我對桑樹的特別的感情。
不過幾年,桑樹就長到三四米高了。
每年冬天我會將它修剪,剪掉小枝,留下主幹。
春天到了,幾場細雨之後,枝頭上冒出了桑芽。然後,桑芽展開,成了嫩葉。
給初孵出來的小蠶寶寶餵這些嫩葉有多好啊。我總是止不住會這樣想。
再過幾天,新的枝子也竄出來了。繼而,桑樹的枝葉變得逐漸越來越茂盛。油光光的嫩葉已經有巴掌大了。拿它們餵蠶寶寶,他們會吃得很歡快的。
可是白髮蒼蒼的我,早就不養蠶寶寶了,也不會再養牠們了;只是時不時地去花園看看這株年輕的桑樹,回想養蠶寶寶的少年時代的日子。
現在,從這棵年輕桑樹所能取得的唯一收穫是桑子:起先它們看起來像小小的綠色的毛蟲似的。它們慢慢長大,顏色變紅然後變紫,變成膨脹的、多汁的莓類的漿果。
每過幾天我就可以採到一塑料盒,甜甜的帶些微酸,吃不完就拿到我工作的學院去。
學院裡有幾位澳洲老太還挺喜歡吃。她們說,小時候,小姑娘的她們將桑子壓碎了,拿它的顏色當唇膏塗在嘴唇上。我告訴她們,那年齡,我卻在養蠶寶寶。
我很高興我現在終於擁有了一株自己的桑樹,雖然我已經老了,也不會再養蠶寶寶了,但少年時的夢想終於在異鄉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