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的香氣和咖啡

洪丕柱

    雪梨作家千波(Temple)小姐是很愛喝咖啡的,我讀到她以咖啡為題材的文章就有好幾篇。我並有幸在前年去雪梨時承她誠邀喝過一杯卡普契諾,這事至今她都沒忘掉,在前不久給我的電話中還談起。

    她大概也讀過拙文《咖啡文化》吧,我自認為對咖啡的豐富知識和對這種飲料的種種隨感就反映在該文中。

    我對咖啡的感情早在幼年就形成了,因為身為巴黎大學文學博士和法國文學教授的先父,早餐常離不開咖啡。家母用一個帶玻璃球的咖啡壺給他煮咖啡,這滿房的咖啡香氣,仿佛至今還在我鼻前飄浮。小時跟先家父學法文,巴黎拉丁區的咖啡館和在那兒喝咖啡的大學生是他最津津樂道的。

    然而近年來我卻幾乎同咖啡絕緣了,原因是讀到一篇咖啡害處的文章,比如使人易老且易罹患骨質疏鬆症。我這年齡的人當然怕老,所以就疏遠了它。

    不過,偶爾的機會,我還是不會放棄它。比如碰到好友,在街邊具有意大利或法國情調的咖啡館聊上一會,從緊張的工作中放鬆一下,就像千波小姐請我那樣,喝杯卡普契諾或者flat white是不可少的;或者在一頓好的西餐之後–因為西餐後喝杯濃鬱的咖啡,同飲茶時喝香茗一樣重要,去飲茶的人當然不會光嚼蝦餃而不點壺好茶的。

    原因很簡單,咖啡的香氣和伴隨著這特殊香氣的氣氛或環境,在我看來,要比喝下肚的這棕色液體本身更重要,而這種香氣和氣氛,又是茶、可樂、啤酒、果汁、礦泉水 … 等飲料絕對創造不出來的。至於咖啡的本身,其實喝的時候,它的味道卻沒有它的香氣那麼誘人。

    所以我便養成了一個古怪的習慣:咖啡端上來後,我不急於喝它,而是慢慢享受從熱咖啡飄逸出來的香氣和咖啡館或西餐館的氣氛,直到它快涼了,或者大家準備分手了,才把它一飲而盡,然後大步離開,不再回頭。

    其實咖啡的香氣、它所創造環境、氣氛比咖啡本身更令人響往、更值得留戀。記得小時候先父給我上法文有這麽一課:一位騎馬旅行的商人,被一個鄉村咖啡館的咖啡的香氣所吸引,他跳下馬來,站在咖啡館外面使勁地吸了幾口咖啡香,因爲急於趕路,沒時間喝咖啡,他跳上馬就想離開,不料被咖啡店主攔住要他付錢。商人說,我又沒喝你的咖啡?店主說,可是你聞了我的咖啡的香氣啦!哦,商人說,行。他掏出錢包,對準店主的耳朵使勁搖晃,說,我付你錢了。店主說:你並沒付錢啊!商人說,可是你聽到了我的金幣的叮噹聲啦!
    這個故事道出了一條真理:對愛咖啡的人來説,咖啡的香氣比喝下肚的棕色液體更讓他陶醉;對愛錢的人來説,數錢或者聼金幣的叮噹聲,比擁有金錢更令他有快感。
    其實這一現象,並不是咖啡所獨有的,很多我們所喜愛的事物,也大同小異。

    人人都喜歡放假、過節、過生日、開派對或野餐會。但其實放假、過節、過生日、開派對、野餐會前對它的盼望、計劃和準備工作所營造的環境、氣氛和興奮感,其令我們愉快的程度要大大超過假期、節日、生日、派對或野餐會的本身。比如過新年,年夜前準備工作、布置和年夜的氣氛很令人激動,但到了新年初頭,興奮感就大大消退,到了初三我甚至會有一種凄涼的感覺。

    太太在世時,親朋好友常聚會,大伙一起,做餡兒、包餃子、裹餛飩,一邊喝茶嗑瓜子聽音樂或天南地北地閑聊,整整一個下午,氣氛好不開心鬧猛。餃子、餛飩包好、下好,吃這些東西本身的享受和快感不過短短幾分鐘,然後是客人告辭和面對留下的一大堆要洗的碗筷等等,興味索然。

    出國前,拿到簽證時、準備行李時、親友告別時、登上飛機時,心中好不激動,對國外的生活充滿幻想。及至出國了,在國外奮鬥、生活了,感覺還不是不過如此,雖然有車有房又有了自由。

    戀愛、結婚不也如此?人們說,結婚是愛情之墓。婚前戀愛時的浪漫、夢想、對婚後夫妻恩愛生活的憧憬,結婚典禮上的興奮、激動,洞房花燭夜的卿卿我我如膠如漆,婚後又在哪兒?不幾年,老公下班回家香煙老酒報紙電視,老婆天天油鹽柴米弄得黃臉婆似的憔悴。半夜醒來,發覺自己竟睡在一個陌生人似的男人或女人身邊,可能你會不寒而慄!

      人生不是一樣!大學畢業前、畢業典禮時,唱畢業歌、領畢業證書、拍畢業照、感謝學校、請老師同學在筆記本中題詞留言,想到將要大幹一番事業,心中多麼激動。及至進入人生,開始思考怎樣面臨生活、找工作了,然後工作了,這激動、這興奮漸漸消退,幾年後,甚至也許會開始抱怨自己為什麼選了這個專業 …

    這條真理便是我從喝咖啡悟出的。人生的每一樂事,其實就同喝咖啡一樣,要抓緊享受的是它創造的氣氛、環境,等到這樂事的本身到來時,其實已經沒有多大樂趣可言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