陋  俗

                                                                                    洪丕柱
   (註:這是筆者八年前寫的一篇文章,現在看來,情況依然如此,因而覺得有必要重新拿出來刊登。)

    中國文化中如果有什麼陋俗,應於清除的話,以我的看法,鞭炮是首當其衝之一。不管歷史上對中國人為何要在過年時放鞭炮有什麼傳說(比如嚇走吃人怪獸“年”),我弄不懂這種製造空氣污染、聲音污染、垃圾污染、可能造成傷害甚至火災的習俗,在現代化的今天還有何保存的必要。

    連中國都禁止鞭炮了,雖然在這個法制不健全的國家,政府禁,人民照放,你也沒什麼辦法,但澳洲華社的鞭炮卻以多元文化的名義,一年比一年放得更厲害。

    舊曆除夕夜,攜老母和友人到中國城吃飯,走過必經的鄧肯步行街,街口的鞭炮比往年放得更大更多更響更長,震耳欲襲絕非誇張,我們不得不抱頭鼠竄,倉皇地逃過本想仔細看看的步行街。

    好容易在座無虛席的飯店中等到一張桌,坐定不久,剛開始張口享受美餐,店門口又突然響起一陣轟雷似的鞭炮聲。這次連逃的地方也沒有,只能掩耳保護鼓膜免得被震破,好容易等到炮聲停下,送來的菜已半涼。

    鄰桌的洋人,有的掩耳、有的搖頭,也有好奇而去看熱鬧和張望的。有的表示驚奇,說Gosh!也有不理解的,說Crazy!邊上兩位男女洋人對我說,“我不懂你們為什麼要做這個?”我說我也不懂,大約是要向世界顯示炸藥是中國發明的吧。

    我當時想,這兒的politicians,由於多元文化政策,對於禁止鞭炮這種敏感的事,當然誰也不敢提出,唯恐得罪華人影響選票。在這個尊重個人自由的國家,既無法規禁止某事,要做這事的人自然有其自由這樣做。

    但他們可以放鞭炮,卻無權在公眾地方強迫別人聽他們製造的可憎的爆炸聲和可惡的硫磺氣,他們必須尊重別人不喜歡他們喜歡的事的自由。我的鄰居要開派對,要製造噪音,還得先同我們打招呼,徵得同意,否則我可以去city council投訴,讓他們付罰款呢。

    去年去上海出差,正逢元宵夜,旅途疲勞不堪的我,想在賓館睡個好覺,卻被四處零星而徹夜不停的爆炸聲鬧得失眠。我當時想,這真是一種殘酷的折磨、精神虐待、惡作劇,老人、病人受得了嗎?很多放鞭炮的人懷有一種迷信,認為它能驅邪。你為了驅邪,卻把邪驅到人家那兒,弄得人家整夜失眠,豈不太過自私?

    在澳洲這個多元文化的國家,我們提倡對各民族文化的尊重。但任何一種文化,有其精華,也有其糟粕,即所謂陋俗。一種文化,如果不揚其精華、棄其糟粕,就難發展。而宏揚自己的文化,絕不是保護、發揚其陋俗部分。越是古老的文化,其精華中沉積的糟粕也就越多。中華文化是世界上最古老的文化之一,其陋俗也幾乎滲透在它的各個方面。

    上世紀初中國的新文化運動及接著而來的五四,就是一個想對中華文化的糟粕開戰,破除陋俗的啟蒙運動或文化革命。胡適就曾勇敢地身體力行,在他所愛的母親去世時,發出喪禮必須改革的呼聲。 此外婦女纏足、重男輕女、父母包辦的婚姻、童養媳等等許多陋俗也都在革除之中。

    當時的人,死了父母,要披麻帶孝,號淘大哭,哭得呼天搶地、捶胸頓足,甚至昏死過去(不管是否假裝),有錢的還要雇人來幫忙哭,創造北上的氣氛,多少天什麼事也不能做,只能招待來吊唁的人;一有人來,就又開始大哭(不哭不足以表示自己孝順)。我想這的確是十分辛苦的事。然後是排場很大的出殯,請幾十桌豆腐飯,借了債也要辦。然後是做七,一直做到七七。孔夫子更提倡兒子要三年什麼事也不做,在父母墓旁搭個草棚,住在那兒守墓。當時人的平均壽命恐怕不過四十歲,三年該是有效生命中多大的一部分啊。不想這些陋俗在中國的改革開放之後又捲土重來,墓越造越大越豪華,豆腐飯越擺越多越闊氣,還相互攀比。

    我想對父母表示孝順,不一定要形式如何,也不必在他們去世時表演給人看你是多麼悲傷。只要聽從他們的教導,在他們去世後經常回憶他們生前對你的關愛和期望,努力按他們的期望去做,發揚他們的優點和家庭的好傳統,這應該就是孝順的表現了。先父在文革中去世時,我們弟兄幾個都極其悲傷,因為我們失去的不但是父親,而且是良師和知心朋友。當時的殯葬是很簡單的,甚至連公墓都被人破壞,我們為他落葬是好幾年後公墓恢復以後的事了。但我們一直沒有忘記他對我們的教導和期望,大家都努力做出了一些成績,想來先父若泉下有知,一定是很安慰的了。

    魯迅就批判過二十四孝這類愚孝,比如七十多歲的老萊子,自己已經頭髮蒼白、巍巍顛顛的了,還要在九十多歲的雙親面前拿著玩具、穿紅戴綠、扮做蹣跚學步的幼童,還要冒著骨折、中風的危險,假裝摔倒在地,撒嬌假哭,以博雙親一笑。如果我是他父親,一定會噁心到把昨晚吃的夜飯從胃中噴出。這又是陋俗的一個例子。

    今天,這種陋俗並沒有消失,卻在中國以另一種形式顛倒過來了,老萊娛親變成老萊娛孫。老萊子是祖父母和外公外婆四人,而所娛的是他們兩家三代共同唯一的獨生後代–小皇帝小公主。常可見到祖父母外公外婆拿著碗哄孫兒或孫女吃飯,在他/她後面奔跑追趕,手裡拿著玩具逗他/她樂,只要哄他/她多吃一口,就開心得像贏了金樂透似的。

    中國人從來提倡一夫多妻,不只是皇帝有三宮六院成群嬪妃。這也應算是一種陋俗。令很多人聽得入迷的蘇州評彈節目《三笑》,就是說唐伯虎怎樣娶第九個老婆秋香,將她騙到手的故事。這種陋俗在張藝謀的電影《大紅燈籠高高掛》中得到了揭露。雖然現代中國提倡一夫一妻制了,這種陋俗卻並未消失,從前毛澤東就帶了頭,不過是以秘書、貼身護士的形式出現的。現在暴富了的大款包二奶、三奶、養小蜜隨處都有,上海人叫養金絲鳥。陳希同這樣有權有勢的黨政領袖和他們的衙內們則秘密情人成群。前年我訪問浙江某富得流油的城市,一位曾訪問過美國的青年幹部一針見血地告訴我,中國現代富人的享樂方式至今同《金瓶梅》的時代並無區別,不外於大吃大喝(現代話叫擺飯局)和幹西門慶潘金蓮那樣的勾當,或買幾套房、養幾房情婦。

    還有下跪和叩頭。中國人不但對所謂天地、菩薩、鬼神這些泥塑木塑的偶像和祖宗牌位下跪,也要對活人下跪:對皇上要三跪九叩,五體投地,一面口中還得高呼萬歲(是很好的俯臥撐一類的健身運動呢),還得對地方官,包括七品芝麻官、對東家主人、對老師和父母下跪。懼內的在老婆大發雌威時也會在老婆面前跪地求饒,叩頭如搗蔥。

    下跪的陋俗應當在末代皇帝被廢拙,實行民國以來就被革除了。但在現代它仍然復活,特別在毛澤東發動的“破四舊”的文化革命中:“牛鬼蛇神、階級敵人”在被揪鬥時被“坐噴氣式飛機”強迫下跪在革命派面前,每天還得跪在老毛“寶像”前請罪。四舊越破,陋俗越復活!  

    我從小就贊成必須革除中國文化之陋俗,否則中國就難以進步,所以對老毛發動文化革命之初提出的“破四舊”曾積極支持。但年輕天真的我直到幾個月後才察覺,原來老毛的陰謀,正是想利用我這樣的年輕人的天真,在權力鬥爭中蓄意搞倒他感到威脅著他的權威的劉少奇。

    我馬上有受騙上當的感覺,因為理應破除陋俗的文化革命很快變成了對文化精華的史無前例的大摧殘— 古老的建築、石窟、精美的藝術品被搗毀得蕩然無存;而文化糟粕,包括天天山呼萬歲、私設刑堂、相互揭發、無限上綱、歪曲人性、抄家、打砸搶、逼打成招、作偽證、講假話…五千年來從沒有這樣大規模地在最高領袖親自公開鼓勵下作全國性的大泛濫。

    對什麼是陋俗,各人可能有不同的見解、不同的標準,比如放鞭炮,一定有很多人認為是優良的文化傳統,不放怎麼有過年的熱鬧氣氛呢?我的標準則是,凡對環境造成破壞、污染,對婦女兒童和弱者進行摧殘、對人性進行歪曲、用暴力迫人屈服、剝奪人的尊嚴和基本權利、否認人生來平等和有選擇自己前途的自由等等之類的所謂習俗,均屬需革除的陋俗之列。

    我讀到緬甸有些部落,其婦女有在脖子上套金屬圈的習俗,而且隨著年齡增長,圈越套越多,從肩部一直套到耳根下,把脖子弄得細長,形成一種奇怪的審美觀:脖子越長越好看。這對婦女的健康造成很大的威脅,一旦把圈拿去,缺少了支持,細長的脖子隨時會折斷。我想這種習俗屬於中國婦女纏足一類,當時中國的審美觀也是婦女的足越小越美,色情小說還描寫男人把玩女人小足所獲得的性滿足和性趣。我小時見過慈祥的外婆的小足,卻嚇得趕快轉過臉去,不敢看她那腳趾擠在一堆的畸形可怕的足。

    還讀到過非洲某部落有在女嬰出生時割去她的陰蒂的習俗。這同一些民族對男嬰割去包皮不同, 割去包皮從現代醫學來看有助於防止男性陰莖癌。但非洲那個部落的做法主要是防止女性不忠,因為失去了陰蒂就會大大減低女性的性慾。聯合國把這種做法列為摧殘女性,要求廢除。

    由於中東移民增加,我常看到一些在大熱天也穿著厚厚的長袍並把頭也用大頭巾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婦女,不讓皮膚接觸澳洲優質的新鮮空氣。我不敢妄評這種習俗是否陋俗,但至少其中反映出一種男女的不平等,因為我看到同這些婦女一起的男子,卻可能穿著涼快的T 恤。

    我希望澳洲各民族社區能自動破除一些不附合時代潮流的陋俗,以免把這個可愛的多元文化的國家,弄成一個多元陋俗的國家! (寫于2003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