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引起的回憶
洪丕柱

一晃眼,在澳洲生活已經快三十年了。這三十年中我明顯感到咖啡在澳洲已遠超茶而成為第一飲料,雖然我們仍然習慣將上下午休息稱為茶休(tea break);但三十年前我在澳洲喝第一杯咖啡時,就明顯感到它已經是澳洲的大眾飲料了,而這第一杯咖啡是我終生難忘的,因為它喚起了剛到澳洲的我對咖啡的回憶。而那時國人喝咖啡的還很少,將它看成高檔的、不太適合喜歡喝綠茶的中國人喝的飲料;直到我退休前,我接待的中國代表團中,還有不少人不會喝咖啡,甚至拿了調牛奶和糖的小匙,從咖啡杯裡舀起咖啡,送進嘴裡喝,叫負責招待他們的我哭笑不得。
我是先從中國飛到悉尼的,在那裡同兩位先到澳洲的上海老鄉會合,在國王十字街的一套舊公寓裡和擠在一間房內、睡在地板上的撿來的床墊上的八名中國學生同住了兩晚,就坐長途汽車一個晚上,清晨到達布利斯本,再打的到朋友介紹的一家背包旅社落腳,打算暫住幾天,找到房後再搬走。
我們下了的士,行李由背包旅社的副經理用車推進大堂。他叫我們在那裡坐下休息一會,安排好房間後再來領我們進房,同時指著桌上的一個大罐說:這裡有咖啡,隔壁廚房裡有牛奶、熱水、糖和杯子,自己用!
我一看,這不是上海最時髦又貴重的進口的雀巢咖啡嗎?那時人們送禮,雀巢咖啡可是高級的大禮啊,水平超過常規禮物煙和酒:求人辦事送上煙酒後,負責人常會說:好,我們“研究”一下吧!哇,這麼大的罐,該有多貴啊,但背包旅店裡進出的旅客個個都隨便為自己沖咖啡喝,好像是極普通的東西,我感到有點驚愕,心想父親能活著看到這個景象就好了。
我年幼時就熟悉咖啡,法國留學的父親常吃歐陸式早餐:牛奶咖啡、烤麵包片加白脫(黃油)、芝士或果醬;雖然母親和我們吃中式早餐,不過我們還是有雞蛋和牛奶的:一磅牛奶四兄弟喝,母親總要將牛奶瓶和煮奶鍋用水蕩了又蕩,好讓我們杯裡牛奶“多”一點。父親不喝牛奶,他的咖啡裡放的是從僑匯商店裡買來的煉乳,當時我們家還有一點外匯。
母親用一個頂部有個玻璃球的咖啡壺為父親煮咖啡,屋子裡充滿了誘人的咖啡香氣。那時沒有切片的麵包賣,也沒有烤麵包機,她用麵包刀將麵包切成片,用鐵絲夾夾著麵包片放在爐子上烤。咖啡的香氣中夾帶著烤麵包片的香氣,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每天放學回家,父親先要教我一小時法文,教法文時他常會提年輕時在法國和同學老師在咖啡館喝咖啡的情景,說法國大文豪、大哲學家都是喝了咖啡才有靈感產生的(中國的大詩人是酒醉後才有靈感的)。有時一群朋友在咖啡館喝著咖啡、抽著板煙高談闊論甚至辯論,談論或辯論中有人馬上就有了寫作的題材,回去埋頭工作一個月後,就會拿著作品在咖啡館對朋友們讀,聽取評論。不久,一部新作就問世了!他平時戴法國帽、抽板煙、喝咖啡的習慣就是法國帶回來的。
教完法文,他有時會拉我的出去散步。我們經常走淮海路,那裡有兩家大食品店繁興和永隆,還有幾家西點店,如老大昌、哈爾濱,他會進去看看,主要是關心是否有咖啡、白脫、芝士賣。有時咖啡到貨了,是買了咖啡豆在店裡現磨的;白脫是1/4磅包裝的,芝士是那種紅色的像蘋果那樣的芝士;他就會買回家。碰到我們生日,他也會買個奶油蛋糕帶回家。
文革初破四舊,咖啡突然從這些食品店裡消失了,這使父親非常失落。有一次我回家,父親突然對我說,他發現永隆有咖啡賣了,不是現磨的咖啡豆,而是煮好了裝在大保暖桶裡賣的熱飲料,一毛錢一杯,而名稱呢,不叫咖啡,叫“紫香茶”。他說他走過永隆時看到有這種飲料,覺得奇怪,買了一杯喝,原來是咖啡,雖然不甚好喝,但畢竟是咖啡!他說大概革命派認為咖啡是資產階級的東西吧,所以改了名,這樣賣,將它變成大眾飲料。上海當時的破四舊,主要是“革命群眾”在馬路上剪時髦的年輕人穿的瘦腿褲、尖頭皮鞋還有愛美的婦女燙的頭髮,可憐他那時認為文化革命“破四舊”就是打擊資產階級的生活方式,就此而已。
不料不久後,毛澤東接見紅衛兵,北京紅衛兵一撥一撥地到各地串聯,也來上海各學校各學院鼓動造反、用皮帶抽老師,外語學院的老師、教授們在太陽底下被紅衛兵們強迫在操場上爬。不久後父親受驚嚇中風,他再也沒能離開房間,再也沒喝過咖啡,哪怕那種大眾飲料,半年後就去世了。
文革後期,社會生活逐漸恢復正常,當時我所知的上海唯一的咖啡館,位於南京西路銅仁路口的上海咖啡館恢復營業。我曾進去喝過一杯很簡單的清咖,卻要兩毛五分錢,等於當時在飯店吃餐不錯的午飯的價錢,對我們年輕人來說是太貴了。但我驚喜地發現店裡有咖啡煮後留下的咖啡渣出售,兩毛錢一斤,便買了一斤回去,請幾位愛好咖啡卻喝不起的朋友來家裡一起享受。
我用父親留下的咖啡壺煮咖啡渣請大家喝。這個咖啡壺有個帶蓋的有小孔的芯,咖啡放在芯裡,沸騰的水產生的蒸汽穿過這個芯衝上壺頂的玻璃球再落下來,蒸汽反復穿過小孔,通過這個芯,所以會散發出香氣。咖啡渣居然也會產生香氣,雖然淡得多,大家還是喝得蠻開心。我不由自主地回憶起多年前父親喝咖啡的情景。
母親退休後,早上去菜場買菜時帶著這個咖啡壺,用它買豆漿回來供我們吃早餐。有一次不小心在菜場咖啡壺連同豆漿都被人偷了,從此我們連咖啡渣也不能喝了。
三十年來我在澳洲一直在教書,直到目前退休後也仍然在教書,不管在哪個學校,中學大學還是私立學院,咖啡牛奶和糖對職工都是免費供給的。父親當時誤認為文革是要將資產階級的飲料改為大眾飲料,我很想告訴他,這裡沒有文革,咖啡卻早就是大眾飲料了。
我家裡的咖啡機也經過多次換代更新與時共進,變成很高級的多功能的了。我現在的早餐基本上也是歐陸式的:奶咖、用烤麵機烤的麵包片、白脫、芝士、果醬(有時用澳洲特殊的麵包塗料vegemite代替)再加個雞蛋,只是白脫常被花生白脫代替,怕過多攝入膽固醇。但不管是吃歐陸式早餐,還是在學院喝免費咖啡,我都感覺不到父親吃早餐時的氣氛,就是沒有那個老式的咖啡壺煮咖啡時發出的充滿整個房間的香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