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去的背影 — 懷念許老
洪丕柱

昨天晚上,李曉蒂先生來電,告知許成堅老先生已經在大約兩星期前在醫院去世了。
他之所以來電,是因為我曾傳信給他,詢問許老先生的情況。
李曉蒂先生同許老先生及其家庭的關係比較密切,有時作協開會,常常是李先生接送許老的,他實在沒辦法接送時,會委託我全程接送,或者半程接送,比如開會後帶他回家。
去年作協舉辦成立25週年紀念活動。此前大約一周,我在日常散步時碰到了許老,將消息告訴他時,他非常高興,說是要去參加,約好由我接送他,因為曉蒂先生屆時會在國外,無法參加活動。我便將此消息告訴了作協代理會長傅驍燕女士。傅會長很高興,在群裡也發了這個消息。
92歲高齡的許老是作協最年老的會員,但也是很積極的會員,只要他知道作協開會,他總會參加的,除非消息沒有傳給他,因為他不用電子郵件或微信,只能電話聯繫。但曉蒂兄一般總會將開會的消息傳達給他。
許老是作協的早期老會員之一。他熱愛作協,甚至有時會同我談起如何改進作協的財務和知名度的想法。許老退休前曾在華人宗親會工作,擔任總務長共達十年。他同作協的創辦者和老會長蔣中元先生的關係很好,蔣老原來也是宗親會的有影響的主要成員之一。那時,作協開會或活動,比如講座等,大多由許老安排在在宗親會的會場或辦公室舉行,會場里可以坐幾十人,做講座非常好。
開完會就在樓下唐人街的任何飯店裡簡單地聚個餐或飲個茶。作協早期開會的照片,可以反映出在宗親會開會的場景。
許老的家離我家並不太遠。他是退休前後,大約1999年就就搬到八里坪來的。他曾邀我去看過他的新居,一座挺大挺氣派的兩層樓房。那時他說,他很運氣,用很好的價錢買到了這棟大房子(我記不清是幾十萬元了)。今天在這個地段,這樣氣派的兩層樓房至少在百萬元以上。我是幾年後才搬到八里坪的,這時,像這樣好的價錢買到這樣大的樓房,已經是不可能的了。
正因為住得近,我們最經常的會面的機會是早上散步時。從前,我的身體很棒時,如果不需要很早就趕去上班的話,上班前我常會抽空在這一帶跑步,作為健身。那時我間或會看到許先生在散步。他的步履很健穩,但是我沒有時間停下來同他交談,往往只是點下頭作為招呼而已。
慢慢地,我的膝蓋有了問題,跑步不行了,改為散步。同許老碰頭時停下來說幾句的機會就比較多了。
但是後來我調到較遠的學院去工作了,早上要很早就離家,沒有時間散步,同許老見面的機會就不多了。直到四年前我從政府學院退休,改為在私立學院半職工作,每星期就會有兩三個早上可以抽時間出去散步,這樣就較多會在散步時遇到許老。
但是兩人出門的時間會不一樣,散步的路線也會不同,比如退休後我在散步時總會牽上我的狗,為了使狗狗們開心和有新鮮感,我會經常改變散步的路線,所以也並不是每天我們都能見面。
特別是,有時我走到某的地點,許老已經剛剛走過這個地點,我只能看到他逝去的背影;或者看到他在對馬路走,如果雙方都看到了對方,我們只是舉起手遠遠打個招呼。好有些時候,我看到他在附近的小公園裡做體操,為了不影響他,我也只是從旁經過,彼此點點頭,而沒有停下來同他交談。
只是在少數情況下,我們會劈面遇見,這時我們就會站下來說上一陣。
我們談話的內容很廣,從問彼此的身體健康狀況、生活到他向我打聽協會的消息,因為作協會員們經常會在群裡交流信息,他沒有微信,無從知道。
或者談談這一帶的變遷:這一帶本來是樹林濃密的地方,現在造的房子越來越多,樹木越來越少,還有些本來空置的地塊,也在不斷地被出售,被建房。他會走近建房的地方去看看,告訴我一些有關消息。
他甚至會關心我的身體和我的狗狗。有一段時間我因膝蓋不好,走路顯示出困難,他會對我顯示關心,還建議我如何如何保養。他也會感興趣地問問我的狗狗吃些什麼,養狗的花費,直到狗看病及看病的費用。有時我告訴他我的狗的高昂的醫療費,他會感到吃驚。
不過我們談的最多的還是寫作,和他對看我的文章後的體會、評論,或者我看了他的文章后的想了解的一些事。許老的閱歷非常豐富,他喜歡對我講很多民國時或抗戰時的歷史和他本人在抗戰時期的經歷和在後方的故事。他的有些寫作也談到這些經歷。對於較年輕的我,同他談話能學到一些我所無法了解或經歷的歷史事實。
從同他的談話中我了解到他也曾在越南、西貢、寮國等地生活和做生意過。
我猜想,越共打下南越時,他可能成為難民,去過歐洲的法國、德國等地。據我所知,他最後是在1986年從德國來到澳洲的。所以他會講一些德文和法文,有時也會同我用法文交談。
我們交談的另一個內容是對國際時事和局勢的看法。他經常看報,消息相當靈通,記憶也不錯。有一次我去他家裡,在他的一樓的客廳裡,看到放著很多的報紙,還有他整理好的從某些報紙里剪下來的一些材料,可見他看報的認真程度。
因此我們在這方面有很多可以交談的,有時一談就是二十分鐘,因為他知道我長期為一些報紙寫有關國際時事和局勢的分析和評論,知道我閱讀非常廣泛,掌握大量的信息。他會非常耐心地聽我談這些他感興趣的內容,因為我的看法或消息要比他從某些華文報所能得到的更客觀、更真實、更全面。
許老為人正直,年輕時助人為樂,在宗親會時工作細緻認真,人望很好。在晚年,我知道許老經常去參加查經班,或去教會聽講道,他認識了主耶穌,成了一名堅定的基督徒。在他的作品里,可以看到他對耶穌堅定的信仰,為此他平時總是以喜樂、積極的態度對待人世。
近一段時間,我看他走路比較困難,身邊常帶著一條拐杖。他說,近來他感到尾骨部位疼痛,去看醫生,醫生認為他可能得了骨癌,要他開刀取樣檢查。他對我說,他拒絕了,因為開刀會比較痛苦,萬一查出來是癌,他這個年紀,不管用手術或化學治療,都會非常痛苦,預後不會很好;而萬一查出來不是癌,那這一刀不是白吃了嗎?他說他已經這把年紀,無所謂了,所以聽之任之吧;只是對醫生說,他每天要花一個小時散步。醫生說很好,堅持下去吧。
這話使我感到他真是一位非常豁達的人。可能是因為他對主耶穌的信仰,他已將生死置之度外了吧。
這一段時間,我會比較更多地同他交談。交談後他離開時,我會看著他的背影,看他慢慢走遠。
他漸漸地越走越慢了。拄著拐杖的他,每走一步似乎都非常費力,步長也在變小。可是他還是不斷地在走著。
他的肩有些傾斜,背脊骨也不那麼挺直了,可他還是昂著頭。一步一步地走著。
作協開會的那天下午,講好我是一點半去接他的。我走到他家門口,按了門鈴,好久,他才出來開門,我看他精神不是挺好。他對我說:今天不去開會了,我感到不太舒服。
我沒有勉強他,只是有點失望地走了,因為講好我還要去接作協的一位老大姐,91歲的徐欣。
此後,我再也沒有在散步時見到過他。他怎樣了?聖誕節左右,我碰到曉蒂兄,問起許老,他說他進了PA醫院。
因為在附近一帶沒有見到他,我感到有點孤獨,心裡老放不下他老人家。因此最近再次問曉蒂兄,才知道許老已經走了。他說他並沒有什麼特別的病痛,醫生說是因為他年齡大了,自然地走了。
至少我感到有點安慰,因為他沒有受到很多的痛苦。
但是我還是感到悲傷,並不是為他,他已經在主耶穌身邊了;而是為自己:我有了一種莫名的孤獨感:早上散步時再沒有一位能夠溝通、交談、交換思想的人了。有的只是,我似乎在想象中仍然可以看到的,許老慢慢走遠和漸漸消逝的背影。
時間在無情地流逝,幾年、十來年很快就會消失,我雖然還在有規律的散步,就像許老十來年裡在這一帶的小公園附近所作的那樣。
我在這一帶附近有時可以看到一些經常散步的男女,時間久了也會變得有些面熟。但大家只是匆匆地點頭而過,最多相互說聲Morning!再沒有人會停下來同我隨便談談。
若干年後,我的背影也會在這一帶慢慢消逝,只是再沒有人會感到如現在我所感到的那樣的一種孤寂感。

2018年1月21日於八里書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