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密胺飯碗

洪丕柱

    要說在澳洲的八年中,陪伴我時間最長,對我最忠誠的是什麼,那就是我的密胺飯碗。

    她同我一起來到澳洲,八年中天天為我服務,從未失職過一天。

    很多年輕人懷著美夢出國。我卻是迫不得巳:得罪了上峰,考取研究生不讓去、學術會議不准參加、評職稱受卡(雖然最終卡不住發表了大量著作並工作成績卓著的我)、調動單位不放。文革被浪費十年,文革後又被卡了十年,對已經步入中年的我,還有什麼希望和前途可言?萬不得巳,才想到出來闖闖。

    可是中年人同無憂無慮無牽掛的青年人畢竟不同。誰都知道,中國的中年知識分子最苦,拿我來說,上有老母、下有弱女、還有病妻 … 怎能放心出國深造呢?

    我猶豫、矛盾、左右為難、缺乏自信。雖說1987年就拿到簽證,我卻申請延期了一年,不像別人,一拿到簽證就迫不及待插翅高飛,什麼也不管。

    終於,在妻開大刀出院剛滿一個月,女兒考音樂學院附中剛被錄取,我同母親和妻胡亂上街買了幾樣東西,就飛來了澳洲。

    現在想來,雖是中國最“洋”的上海人,我當年出國可說是土到骨子裡了:大中小三件行李–一個帶輪子的大箱子、一個雙肩背包和一個手提包,裡面放著中國人最重視的飯碗,行李再簡單也少不了它:一套三隻密胺碗,原定的用途是一隻盛湯、一隻盛菜、一隻盛飯。密胺輕,容易帶,又打不碎。中國文化,重象徵,討吉利嘛。

    大箱子的質量最符合當時國產貨的卓著聲譽:沒拉到弄堂口的出租車邊就掉了輪子。手提包到澳洲下飛機後拉鍊錯位,再也拉不上。雙肩背幾次搬家也脫了線。只有那套密胺碗,最經久耐用。

    在布里斯本的頭幾個月,和路上結識的兩位同鄉擠一套小公寓。廚房裡雖有些洋刀叉盆碟,卻沒有中國的碗筷。兩位朋友帶的飯具不全,我的一套碗便派上了用場:拿出來,三個人湊合著用。

    此後十次搬家,從和同胞合住到homestay再到一人獨居,這套碗始終跟著我。

    後來妻子出來陪讀,女兒不久也出來團聚。畢業後,雖有了工作,經濟仍然後緊,生活簡單。這三隻碗還是跟著一家人到東到西。

    有房以後,生活漸趨安定,家俱慢慢添置起來。妻子,和其他女主人一樣,酷愛鍋碗瓢勺,每次去購物,都止不住要買些漂亮的廚房用品,逐漸代替日趨陳舊的老器皿。所以平時用的三隻舊碗,第一個出現裂縫時,被便理所當然地隨手扔了,想也沒想一下。然後是另一個。妻和女兒都幾次換了飯碗,只有我還沒換,唯一剩下的我那隻密胺飯碗,還在忠誠地為我服務。

    今天晚餐後,洗碗的時候,無意中我看了看我的密胺飯碗。她老態龍鐘,米色變成了灰褐,碗底發黑,碗基隱約有了一圈烈縫。

    我忽然對她油然產生了一種憐憫之情:怎麼我平時沒有注意到這些呢?我責怪自己的疏忽。

    我去對妻說:明天我想換個飯碗。

    妻問:是不是那隻密胺飯碗裂了?

    我說:還沒有,但也差不多了。

    妻說:那就乾脆把它用壞了再說吧。

    我說:我不想看到她被用壞。我想把她藏起來,留做紀念。

    妻說:你這個人就愛把那些破爛藏起來,都是什麼紀念。家裡已經夠亂的,看看你的書房? 我們可沒那麼多地方堆破爛。

    我沒有再說話。我坐到電腦前,開始寫她的故事。她是我在異鄉奮鬥八年的全過程的唯一見證者: 找工、打工、讀書、搬家、清苦的生活、到有了穩定的工作、全家團聚和定居。她陪我走過的路最漫長、最艱難。

    現在我有了洋飯碗,吃澳洲的飯,比在同樣是龍的傳人的領導手下被迫吃大鍋飯工資大了幾十倍,有房有車又有自由平等和心情愉快,有人的尊嚴,沒有小鞋,沒有刁難,不用看臉色、說違心話,不然就被卡得窒息。

    可是沒有這隻忠誠的密胺飯碗,也許就沒有我的洋飯碗。

    這就是我為什麼不想看到她老了、殘破了、被扔進垃圾堆、消失了,然後被徹底遺忘。

    我想到我去過的維州的金礦城巴拉瑞特,看到那裡陳列的一百多年前中國淘金者生活的場景:低矮的帳篷、破舊的草蓆、藍邊的瓷飯碗和關帝聖君像。透過它們,我能隱約想象出他們當初過的日子。

    我想,哪一天,也許誰會發起為二十世紀末湧到澳洲洋插隊的中國留學生成立一個博物館,同巴拉瑞特金礦城陳列的先驅們住過的帳篷、睡過的草蓆、用過的碗筷、供過的關帝那樣。那麼這個密胺飯碗也許就有了她應有的歸宿。

    一百多年後來澳遊覽的腰纏億萬的中國人,會看著這隻舊飯碗,和其他展品,感慨地說:

    喔,他們那時就是這麼起家,這麼活過來的!

(寫於1996年。《華聯時報》徵文比賽第二名)

註:此文被收入多個澳華文集、被若干報刊轉載。十五年後看來,仍能勾起我對當年洶湧的回憶,雖然現在的人可能覺得對我們當時的時代和生活無法理解。2011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