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耳其金融危機
洪丕柱
近兩年筆者幾次寫過有關土耳其的時政分析，因為它在世界事務中很重要。上週看電視又看到土國金融危機爆發，同時也看到有些中國研究員的文章，出於仇美情結、基於片面信息，極大地誤導讀者，將土國金融風暴全部怪罪於美國，故不得不再撰文談談。
經濟上土國是世界第17大經濟體，屬於G20，GDP已跨越中等收入陷阱的人均萬美元以上；地理上它跨歐亞兩洲頻地中海，具有特殊戰略位置：西面是基督教為主的歐洲國家、東面是伊斯蘭教為主的中東國家，南面是戰亂不息的敘利亞和曾經的ISIS，至今在國土南部難民營仍住著歐盟付錢養著的350萬敘難民；文化上它是回教國，卻同信奉猶太教、天主教、基督教的以色列、俄國、希臘和歐洲相鄰，伊斯坦布爾/君士但丁堡原來兼有兩種文化，但現在絕大多數教堂已消失代之以清真寺；歷史上它曾是東羅馬帝國一部分，後來又是跨亞非歐三洲強大的奧斯曼帝國本土；軍事上它1952年加入1949年成立的抵禦前蘇聯的北約，在北約內它陸軍居第二位，僅次於美國，軍力在世界上排第八，被看成美國領導的西方陣營的一員，而三百多年來同俄國一直是宿敵，彼此戰爭不斷，黑海和克里米亞五百年前都在奧斯曼帝國版圖之內。政治上，相對於其他穆斯林國家如伊朗、敘利亞、沙阿等，它較受歐洲影響，是個較世俗、開明和具有一定民主的國家。
2003年安德溫（有譯埃爾多安）成為總理以來，至今已統治土國15年。他變著法子在總理和總統間輪著做，2014年成為總統後又在2017年通過修憲公投將總統改為執行總統大大加強其實權。今年六月被選為第一位執行總統，西方認為他正在變成獨裁者，他的原教旨思想有可能逐步在土國實施類似伊朗的政教合一的統治使民主倒退，比如最近發表了婦女不能同男子享有平等權利的講話。
8月10日特倫普“突然”批准將土國進口的鋼鋁關稅分別提高到50%和20%，土國貨幣里拉應聲下跌14%。這就是為何安德溫次日說美國對它背後捅刀。但特倫普解釋說這是因為里拉貶值使進口價太低的緣故。專家們指出原來就不斷下跌的里拉會觸發經濟危機，特倫普只是瞅準機會令其雪上加霜，年初以來土國股市下跌17%，通膨已達15.31%。
其實土國的金融危機並非一天就突然爆發的，而美國對安德溫的警告也沒斷過，只是他不聽罷了。它有三個已存在相當時間的問題。最根本的是經濟過熱，像很多新興市場包括巴西、中國等一樣，它的高速發展（年增長一度達11%以上）依靠債務拉動（credit-driven growth）。路透社說土國債務1/3以上是外幣，光欠歐盟和美國的國債就有西班牙810（億美元，下同）、法國351、意大利195、英國169、德國127、美國181，共1833；而土耳其公司所借外債，僅美元就達2200億！土國央行1310億美元外匯儲備，金融危機以來已迅速掉到807.9億美元！這個外匯儲備比很多新興市場國家要低：俄國4580億美元（下同）、巴西3790、泰國2060、印尼1180（資料來自《衛報》和Fox新聞）。更糟的是它同其他新興市場國家一樣，很多開發公司借外債以便從房地產建築業興旺中獲利，所借債款多是美元因當時美元便宜，美息又跌倒谷底，現在美元貴了，美聯儲幾次加息，還債就難了，加上土國貨幣超發，經濟當然變得脆弱（fragile）。現在要因里拉貶值需還更多的錢，可能會觸發違約潮。土國的經濟和財務危機其實已發酵了整整一年終於到了頂點，里拉今年五月以來就已貶值20%左右！
第二個原因是安德溫今年六月獲選總統後在經濟上犯了錯誤：他堅持親掌經濟大權，直接負責制定經濟政策和不斷加強自己對金融的控制，但他的金融政策混亂，包括不讓央行採取必要取措施應對物價上漲，導致里拉貶值和通膨上升的惡性循環，因為土國很多商品依賴進口。在民主國家，央行是獨立做決定的，絕不受總統或總理干擾，他們也不會控制央行，因為央行是經濟專家組成的團隊而不是政客來管理和作決定的。這些都是土國經濟危機的致命內因。
再有就是同美國較勁。2016年7月土國發生企圖推翻安德溫的未遂政變後，安德溫宣佈國家進入緊急狀態並乘機加緊清洗，至今仍有11萬人被監禁，多是軍警高級官員、法官、記者、知識分子和教師，很多是所謂居楞主義者，即認同居楞觀點的人，因此安德溫認為政變是居楞幕後策劃的。安德溫大規模地關押和清洗反對者遭到西方盟國和人權團體嚴厲譴責，但他至今未撤銷緊急狀態，說是為了在國家機構和社會中清除居楞支持者FETÖ團體的影響。居楞何許人也？他原是伊斯蘭教士和宗教領袖、作家、政治家和教師。他主張溫和寬容的伊斯蘭教、重視教育並努力將土國推向平民化社會，故有眾多追隨者，形成居楞運動（Gulen Movement）。他起初還是安德溫的好友，安德溫也讚同居楞的觀點。但他卻已看出安德溫的獨裁野心。鑒於土國官場腐敗嚴重，2013年有人提出要進行腐敗調查，安德溫認為居楞是幕後推手，居楞也感到了危險，於是出走美國。政變被鎮壓後，安德溫將居楞列為恐怖分子受通緝，要美國引渡他回國受審，被當時總統奧巴馬拒絕，因為安無法出示有說服力的證據，儘管奧巴馬說美國反對政變。被安監禁的還有在土國傳福音和興建教堂達20多年的50歲的美國牧師布倫森（Andrew Brunson），被指控為恐怖分子，同非法的庫爾德工人黨以及居楞運動有聯繫，還參與了政變。布倫森堅拒指控，在監獄遭到非人虐待，體重減少40斤，法院很可能判處他35年監禁，但又拿不出確鑿證據。
兩年來美國一直要求安德溫釋放但他至今拒放這位牧師，儘管特倫普曾打電話同他討論過此事。安德溫認為美國不會為一名區區牧師犧牲盟友關係，以為特倫普不會把美國公民看得重於一切。他忘了特倫普曾施壓將被朝鮮監禁的美國大學生救回來，雖然回來後不久就去世；他專門派國務卿篷佩歐去平壤救回被關押的三名朝裔美國公民，甚至半夜親自去機場迎接；在同三胖峰會達成的協議中竟然包括要朝鮮將近70年前在韓戰中犧牲的美軍將士遺骨交還：在電視上可看到美國派專機去接回這些將士的遺骨，用金屬棺槨盛放，覆以國旗，總統副總統都參加了隆重的安葬儀式。美國一再要求安德溫放人被拒後，7月26日副總統彭斯對土國發出最後警告：若不放人美國必將採取嚴厲制裁。安德溫仍不予置理，所以特倫普宣佈對土國鋼鋁提高關稅並非突然襲擊，應是安德溫自作自受。
因為里拉自由落體，10日連同以前以後的貶值，累計已達40%，通膨不可避免地將升到20%以上，可能導致土國經濟衰退。但安德溫嚴重低估危機，說這只是茶杯裡的風暴（storm in a tea cup），在應對里拉危機上又犯了更糟而可笑的錯誤：他不採取傳統的對付貨幣貶值的辦法，而是企圖激起人民的愛國心共克時艱來保衛里拉。他舉行群情激昂的盛大公眾集會並發表慷慨演說，說美國有美元，我們有神！他號召人民將價值不斷上升的美元和黃金獻出來換價值不斷降低的里拉。可惜他慷慨的演說未能平息人們的恐懼，適得其反的是反美口號喊得震天響的吃瓜群眾沒有一人掏出美元，相反趕緊去銀行擠兌美元、買金首飾和奢侈品來保值。這只能使人們相信土國是由一位不切實際（lost touch with reality）的愚者領導的：要受害群眾為他錯誤政策買單！金融市場不是按愛國口號、外交行動和一國地理位置重要性來運作的，而是需有效的經濟措施防止潛在的、能摧毀一切的拋售海嘯（tsunami）。在麻煩信號剛出現時安德溫未及時採取行動，現在代價變大完全是他的責任，但他卻說土國處於“經濟圍攻”（economic siege），說會克服對土的經濟攻擊（attack）和貨幣陰謀（currency plot），堅持說土國經濟仍然強勁，里拉很快就會穩定。12日安德溫譴責外國對土國發動戰爭並聲稱政府會以貿易措施回應以減少對美元和美貨的依賴，拒不屈服。但事實上他的選項很少，除非像他所暗示的以退出北約選擇新盟國來對美施壓，這其實並不容易！他也可威脅歐盟若他們不幫忙他會將難民放去歐洲，使它再次面臨難民潮。土內政部長說要對346家媒體發起調查並採取法律行動，因他們對里拉貶值的評論帶有煽動性（provocative），他們的報道可能促使了里拉下滑，企圖壓制輿論。美已將該部長列入個人制裁名單！總之獨裁者或准獨裁者是永遠不會承認自己的錯誤，總要將困難的原因推給別人並要人民分擔困難。
直到13日里拉仍處於重壓之下，土國金融危機可能會擴展到歐洲市場，這時央行才聲言會對銀行提供所需流動性使其有更多呼吸空間，“會密切監控市場和價格信息並採取一切必要措施保持金融穩定”之後里拉從隔夜最低點（掉9%到7.2:1USD）稍有反彈（6.9:1USD），但13日下午的交易仍然疲軟。歐元也掉到一年最低點，反映了歐洲銀行業怕受感染的恐懼。
土國央行仍不加息，雖然經濟學家認為加息是必要的，會阻止投資者拋售里拉，但其利率已高達17%，沒法再加。土金融部長、安德溫的女婿阿倍拉克（Berat Albayrak）在週末說當局會在週一開始貫徹行動，但拒絕資本控制作為選項來阻斷硬通貨流出。資本經濟學（Capital Economics）有文說2014年盧布大掉時俄國央行馬上將利率升高6.5%，防止資本外逃，並採取措施支持銀行系統，它從以前的危機吸取了教訓，保持充分的外匯儲備來穩住貨幣、保衛匯率。安德溫終將不得不實施資本控制。資本經濟學的全球首席經濟學家凱寧漢（Andrew Kenningham）說“里拉的下掉其實從五月就開始了，現在看來肯定會將土耳其推向衰退、可能觸發銀行危機。”誠信國際（Fidelity International）的格利爾（Paul Greer）注意到土國經濟還算相對開放，但資本控制不會自動起作用，作為其補充土國需從國外獲得大量融資：從IMF獲得一個急救包（rescue package）。經濟分析家瓦格(Andrew Walker)說安德溫將土國經濟危機看成是陰謀而非經濟基礎(economic fundamentals)的問題，這種說法也許政治上在國內有些聽眾，但高调語言無法平息投資者的恐懼，不能為市場里洗地，解決外貿赤字大、債務高、通膨不退等問題，當然情況也因土美關係惡化而加重（aggravated），顯然這影響是鑒於土國經濟和金融早已岌岌可危（vulnerable）。City Index高級市場分析師欣可達（Fiona Cincotta）警告說里拉下跌會使某些公司支付美元借款違約，觸發多米諾骨牌效應。目前看來土國金融危機的影響還只是局部的，但土國央行阻止里拉進一步下跌的時間不多了，進一步下落會引發借貸違約，嚴重危害土國金融系統，也可能會溢出到歐洲銀行，增加對安全避難所美元、瑞士法郎、日元的需求，故恐懼指數（volatility index）已升到16%。經濟學家奧利奧特（Larry Elliott）在《衛報》撰文《土耳其的經濟危機可能惡化而它的選項已快消失》說“這對新興市場可能造成打擊，但經濟問題廣泛溢出（spillovers）應相當有限（fairly modest）哪怕對歐元區”。
對安德溫這位自負的強人總統，要為自己錯誤吞下苦果，不得不向特倫普投降釋放布倫森，不是容易的事，他會硬撐。但想要把一場無法打贏的仗硬打下去又會進一步摧毀經濟，他需要接受艱難的措施，避免里拉完全崩塌導致超級通膨。他是當今世界上那些有自己風格的強人（self-styled strongmen）領袖之一。但他忘了他之所以強是因為國內沒有比他權更大的對手。他譴責美國對盟友背信棄義，忘了特倫普原先曾努力改善美土關係，甚至冒國會反對要將F35賣給土國，現在國會已一致拒絕土購買100架F35了。倒是安德溫首先做出了對北約不忠誠的行為：說好要買美國導彈，卻忽然訂購俄國導彈來討好俄國，使白宮不悅。他同美俄關係其實都不好，卻想兩頭玩，構成一個奇怪的三角，時而向普京從秋波。但作為北約一員，俄國是北約的頭號敵人。北約在土國境內有Incirlik Air Base空軍基地同IS作戰，土國卻有人要安德溫關閉它。在鎮壓庫爾德人方面，他責怪美國支持庫爾德人。其實庫爾德人對打垮ISIS貢獻很大，無論是收復摩蘇爾還是攻克其首都拉卡，同美軍合作也很好。敘利亞和伊拉克北部本來就是庫爾德人地盤，伊拉克獨裁者薩達姆也曾大規模屠殺過庫爾德人，但現在他們在民主伊拉克已有自治區。安德溫希望將敘國北部的庫爾德人趕走實現一個“安全帶”，今年初大肆攻打庫爾德人飛地阿夫林，筆者曾撰文談過，那附近有同庫軍合作的美軍駐扎，美軍克制避免捲入，特倫普告誡安德溫不要攻擊美軍駐地以免引起衝突，所以指責美國支持庫爾德人毫無依據。最糟的是特倫普宣佈7日對伊朗實施制裁時安德溫斷然拒絕參加。加上拒放美國牧師，所以美國是忍無可忍才出手，只是精明的特倫普巧妙選擇了時機，讓它對安德溫造成更大痛苦，因為鋼鐵對土國經濟至關重要。
里拉暴跌使伊斯坦布爾商人柯馬爾相信會壓碎經濟。當地居民海德說去年以來物價上升得荒唐，基本生活品黃油、芝士、水果和蔬菜變得如此貴，要考慮再三才將它們放進購物籃，汽油和水電費也漲了，而工資卻沒跟上，這對有美元、英鎊、歐元的人有利，其他人只能掙扎，我擔心要到何時。不過對度假者來說這是好事，英國度假者福德吉說，週四到達土耳其後，里拉貶值雖令當地居民和投資者悲痛，但對英國人卻很好，我們夫妻兩人的一頓最貴的晚餐加飲料和小費只有12英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