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幾年後重唱《阿芒的詠歎調》

洪丕柱

        在愛樂陽光合唱團最近的内部演出中,我演唱了世界著名男中音經典歌曲,歌劇《茶花女》中的《阿芒的詠歎調》。

        我對自己的這次演唱不太滿意。我的鋼琴伴奏師,女兒洪亮也如此認爲(女兒對老爸很嚴格),雖然她説我總體還是唱得不錯的,我卻給自己只打六十分,因爲我在平時練唱時要唱得好得多。

        我想要談的並不是我這次唱得怎麽樣,因爲我有充分的信心可以唱得更好,而是這次唱這首經典詠歎調的引起的我學聲樂的回憶和對演唱這首詠歎調的感想:我是在四十五六年前學唱這首詠歎調的,那是在文化革命爆發前不久。

        我從十八九嵗開始正式學聲樂。記得那時看過一部羅馬尼亞電影《歌唱家達克蕾》,講二十世紀初羅國一位舉世聞名的女高音歌唱家的故事。這部電影對我影響很大,我當時甚至有志做一名歌劇演員。

        我是在一位教會唱詩班的長輩孫先生(他是非常好的男高音)的介紹下,自費業餘師從上海音樂學院的譚冰若教授學聲樂的,因爲當時我還在上海師大學習。

        譚老師對學生要求很嚴,他使用的是音樂學院本科用的聲樂教材,先從有五十首練聲曲的《孔空練聲曲》一首一首地學起,用固定唱名唱,每次作爲練聲;然後唱他作爲作業佈置的歌曲,每首唱到他滿意了(可能要幾星期甚至幾個月),再佈置新的歌曲作爲功課。

        我當時學聲樂可說是非常用功的,加上我的音樂底蘊不錯,初一時在我念書的市重點中學,我是唯一的一名考進市少年宮音樂班的學生。在市少年宮的三年學習中,我打下了扎實的練耳、視譜、樂理、合唱、作曲等基礎,後來我又跟一位美國僑民曾尼先生學過幾年吉他和和聲。

        跟當時住在南京西路的譚老師學聲樂時,連我共有六名學生,其中一位是非常好的女高音,叫周德芳,兩名男高音,張信生和張才林,一位姓李的男中音,一位是上海歌劇院送來進修的男高音江流。老師不休息地從上午八點教到下午一點,全體學生都坐在他的房裏,唱得好的就能多唱一會,沒有達到他的要求的,就停下來,聼別人唱,大家唱完有時間再讓他唱。所以我回家做作業很認真,爲的是能多唱一會。我剛學時大多數同學都已唱到《孔空練聲曲》的第十到二十首了,我從第一首開始急起直追,很快就跑到了所有同學的前面,一年後當我唱到三十幾首時,他們大多仍然在二十幾首。

        唱歌也一樣,我很快就學了好多歌曲,從中國歌曲、民歌到外國歌曲、歐洲古典歌曲、抒情歌曲到歌劇。因爲我是次男中音(base baritone),能唱的歌劇歌曲不是太多,記得唱過詠歎調有俄國作曲家格林卡的歌劇《伊凡蘇薩寧》中的《蘇薩寧的詠歎調》,莫扎特的歌劇《費加羅的婚禮》中的《費加羅的詠歎調》和威爾第的歌劇《茶花女》中的《阿芒的詠歎調》等。

        我比較能掌握《蘇薩寧的詠歎調》中愛國老農民蘇薩寧在爲國捐軀前唱的這首詠歎調的慷慨就義的英勇情懷。對《費加羅的詠歎調》中費加羅的詼諧,我則花了好些工夫去體會。但是對《阿芒的詠歎調》中老父老阿芒的感情,我當時覺得最難理解。我年輕時是一個愛情至上主義者,我覺得老阿芒拆散了維奧利塔和小阿芒的愛情,致使維奧利塔在痛苦中重操舊業,不久舊病復發,在孤獨和悲傷中死去,老阿芒是有罪的。懷著這樣的心情,我當然處理不好老阿芒的感情,覺得他是個邪惡自私的老頭。

        那時文化革命風聲已緊。譚老師是一位正直勇敢的、藝術至上的、有良心的音樂家,在文革前竟然還敢於在《文匯報》上長篇大論地反駁姚文元批判德彪西的文章,說姚對德彪西一竅不通(不知道這篇由毛授權寫的文章作爲文革序幕的來頭和分量),他引用的德彪西的資料是我給他從英文譯成中文的。他繼續按照自己為我們設計的教學計劃和製定的大綱很認真地教我們,只是同那時所有學歌劇的聲樂學生一樣,我們不是用意大利文,而是用中文唱歌劇的詠歎調的。

        當時學的《阿芒的詠歎調》的中文歌詞,我幾十年後至今仍然背得出。譚老師對我唱老阿芒時對他的感情的理解不太滿意。可是我還沒有把《阿芒的詠歎調》中老阿芒唱好,文革就突然爆發了。譚老師不久就被掃地出門,進了牛棚,一段時間甚至被關押,隔離審查。幾年後因爲搞不出什麽罪名,譚老師被“解放”,出了牛棚,搬到富民路去住。他還找回一些包括我在内的老學生,加上些新的學生,繼續教聲樂,只是歌劇再也不唱了。

         這次我決定自己把當時沒唱好的《阿芒的詠歎調》拿出來改用意大利文演唱,靠自學完成了從前未能完成的學業,這是我一生學習的好習慣,哪怕已近古稀之年也不改變。這以前已經對從前用中文唱的《費加羅的詠歎調》從新學習用意大利文演唱,並已在一次合唱團内部的演唱會上唱過了。

        有了這把年紀,我突然能體會老阿芒勸兒子時對他的一片摯愛和一番苦心。我想起好多中國、臺灣的家長,花了大錢,甚至畢生積蓄,供子女來澳洲留學,希望他們有好的前程。可是有些子女,離開家長後在這裡貪玩、去卡西諾賭博、揮霍父母的血汗錢、同人打架被警察抓獲關押、或開車闖禍、或和女生同居、不好好學習,辜負了他們的期望。這正如當年鄉紳老阿芒送兒子去巴黎,希望他有個好前程一樣,怎料兒子不求上進,同妓女相愛並同居(而且不好好去找份工作,靠女方養著),完全忘了老父的期望,怎麽不令老父心痛?去年有位友人,夫妻倆花好多錢送兒子來澳洲學習,友人讓他在我家寄宿,希望我能監督他,他卻擅自搬出去同一名女生同居並讓她懷孕了。他學習不很成功,最後只好回國,讓父母白白浪費了幾乎畢生積蓄。他們就是現代的老阿芒。想到這裡,我忽然理解了老阿芒在《阿芒的詠歎調》中勸兒子離開維奧利塔跟他回鄉時的痛苦心情。甚至連已爲人母的女兒,也在和我一起排練這首詠歎調時說:“老爸,你唱的時候只要想想我小時候不聽話的情景和你的失望的心情就行了。”

        我雖然因爲老毛發動的文化革命等原因,沒有能夠實現自己想當歌劇演員的夢想,可是自八九年前我已經重新拾起從前的非常專業的聲樂訓練,每週練習數次。我並已將從前學過的各種歌曲,以及自己後來學的歌曲,分門別類整理了四五十首,作爲自己的演唱曲目集。從2003年以來,我每次有機會表演獨唱,都選用其中的一些,而且每次都不重復自己的曲目,以期將這幾十首歌一首一首地好好唱遍。在這個範圍内,我覺得對得起從前五六年的苦功,因爲這些苦功並沒有白白浪費,哪怕沒成爲歌劇演員,我仍能夠在演出時隨時高質量地演唱個人曲目集裏的任何一首歌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