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及人民嗆聲了

洪丕柱

        星期六(2月12日)我驚奇地看到報道:穆巴拉克總統宣佈下臺,將權力移交軍方暫管,自己飛去400公里外的紅海度假地退隱。

        之所以驚奇是因爲前一天,他剛在電視上堅持要到九月份下次總統競選才退出政界,以他自己的話來説,82嵗的他,從政62年(作了近30年總統),已厭倦政治,不會眷戀權位。可是他無意現在就下臺,是爲了要安排權力的穩定轉移,不讓埃及進入動亂。

        可是人民不答應,他們大大地嗆聲,要他馬上下臺,他們並在準備更大的抗議示威,要挺進重兵把守的總統府、包圍國家電視臺,挑戰軍隊的底綫。

        平心一想,老穆決定下臺還是明智、愛國、尊重人民意志的,因爲他可以選擇開槍鎮壓,像總統府和國家電視臺這樣禁止進入的機要地方,出於保安,對硬闖者開槍有振振有詞的理由。可是他知道,這一開槍,就越發不可收拾了,血會流得很多。他還沒有殺幾十人換二十年太平的專橫。所以聯合國秘書長潘基文稱讚他在埃及人民的廣泛意願前低頭,做出了困難的決定。

        不知道為什麽,我的腦子不聼使喚地會從開羅自由廣場的坦克聯想到二十幾年前在電視上看到的天安門廣場的坦克,儘管我拼命要阻止這種聯想闖進我的腦海。

        雖然老穆把軍隊開進了開羅,可是埃及軍隊堅持不向人民開槍,甚至在兩派人民打起來打死十來人的時候,軍隊仍嚴守不介入立場,好像將軍們有清晰的概念:軍隊是抵擋外來侵略、保衛國家、保衛人民的工具,而不是被獨裁者用來保衛自己政權而屠殺人民的工具。我被電視上老百姓同士兵們的友好關係所感動:他們爬上坦克,拍大兵的肩膀、親吻他們、掏出香煙和餅乾分享;天安門廣場前期,軍民也曾有過這樣的親密關係。

        聽到老穆下臺的消息,埃及人在塔赫列爾(解放)廣場通宵達旦唱歌跳舞,他們的嗆聲奏效了,他們高呼埃及自由了!埃及人民擡頭了!他們喜極而泣、祈禱、跪地親吻土地、陌生人相互擁抱、全家同大兵們一起在坦克前拍照、放煙火或者目瞪口呆不敢相信這是真的。甚至連突尼斯人民也跟著一起慶祝分享喜悅。

        我密切觀察這場穆斯林世界最大的平民和平起義,為時18天的埃及革命,幾乎讓我害精神分裂,因爲很多情況使我的思想出現時空錯位的感覺,讓我想起很多經歷過的類似情景,現實和歷史在我腦裏混淆竟閙不清什麽是什麽了。

        從一月25日開始的要老穆下臺的抗議示威,起先是自發、小規模、組織鬆散的,是受不到一個月前將獨裁掌權23年的總統本阿里趕下臺的突尼斯的茉莉花革命的影響而閙起來的。而這場聲勢浩大的茉莉花革命,居然起自兇惡的城管官員對微不足道的小販強行暴力執法引起百姓公憤!奇怪的是,突尼斯一向政局穩定,在伊斯蘭國家中,人民生活列前四名,政府的腐敗程度亦為前四名最低的!

        起初人們懷疑這一兩萬烏合之衆能否碰掉強悍的老穆的一塊皮。警察開槍打死人、又抓了不少示威者,局勢一度平靜下來。可埃及人就有不怕死的勇氣,他們堅持下去並發展成上百萬人的示威!老穆不得不調動軍隊。這是他老人家的一著敗棋,因爲其實武警要比軍隊厲害得多,各國都這樣。軍隊來了,開宗明義說只是維持秩序,不開槍殺人。這下老百姓就不怕了,因爲他們是和平示威,還沒絕食呢,子弟兵不能阻止他們。

        軍隊不行,就讓忠於老穆的群衆(可以認爲他們是老穆統治下的既得利益者)出面去對抗造反派,驅散他們,可以說這是自發的。群衆鬥群衆,老穆沒責任。於是一個多星期前形勢又有新發展,變成鐵杆老保同造反派之間的派性武鬥。這又叫我不由自主地回憶起文革中持續幾年、死了不知多少人的武鬥(有時血流成河死傷慘重,如武漢的武鬥、上海柴油機厰的武鬥,都是用尖利的鋼矛捅人的),最後偉大領袖派出軍宣隊工宣隊去成立革命委員會才漸漸止住内鬥。所以我想,如果埃及派性内鬥不停,不知老穆會不會也派軍宣隊去做兩派工作,成立革委會,作爲臨時權力機構呢。 

        毛澤東思想有時也很正確: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繡花、不是做文章,不能那樣溫良恭儉讓;還有造反有理。埃及革命確是這樣。可是說槍桿子裏面出政權又不對了,因爲突尼斯、埃及人民的起義始終赤手空拳,沒有一槍一彈。哪怕在埃及兩派武鬥時,老保們拿刀和棍子、出動馬匹、駱駝,造反派至多用石塊。我所欽佩的是埃及造反派不乘混亂之際搞打砸搶,也不用炒家、戴高帽和噴氣式飛機批鬥政府領導。他們的矛頭始終明確對準最高領導一個人,使能量集中如激光光束,這是他們高明的地方。

        其實看看老穆的三十年,可以說他功大於過。1981年他在埃及共和國(由軍事政變推翻國王法魯克建於1953年)第三任總統薩達特(1971年接任死在任期的第二任總統納賽爾)被暗殺後接任總統職位。納賽爾親蘇、禁止新聞自由、關押異見分子;薩達特離棄納賽爾的政策(當時欠蘇聯債達40億美元,年長的大陸中國人都知道欠蘇聯債是什麽味道)、釋放政治犯、靠攏美國、同以色列講和、進行經濟改革,遭到伊斯蘭極端分子和伊斯蘭世界的反對,因而在一次閲兵中被軍隊内的反對者刺殺。可見當時穆巴拉克處境的困難,可是他領導民族民主黨堅持經濟改革、政治自由化、恢復新聞自由、重新控制並開放蘇伊士運河、同以色列談判收囘西納半島、恢復了埃及人被以色列打敗後的士氣、改善了同伊斯蘭世界的關係、同美國合作保護了沙地烏阿拉伯、後來又同一些中東國家反對侯賽因的伊拉克入侵科威特、在以色列同巴勒斯坦的和談中也扮演積極的角色,對維護中東和平有重大貢獻。

        可是不管一位領導人、一個政黨有多大貢獻、做過多少好事,長期把持政權必走向反面,這就是爲什麽做了30年總統的老穆從支持民主自由變成了獨裁者,使埃及政治腐敗(據悉老穆個人資產已達七百億美元),民怨鼎沸,雖然埃及人民生活水平和政府腐敗指數均在伊斯蘭國家居中,並非最壞,人民已經厭倦一人、一黨長期專政。

        前一陣看到大陸網上的一片博文說蔣經國是中國最偉大的政治家,我吃了一驚。一看,理由是他在決定開放黨禁報禁時,黨内有人反對並憂心地說,這一來黨不是會失去政權嘛。蔣經國淡定地回答:沒有一個政黨能夠永遠執政。這句話使臺灣率先有了民主,奠定了他作爲中國最偉大政治家的歷史地位,因爲至今還沒有另一位中國領導人這麽說也這麽做過。事實確實如此,在澳洲,一個黨執政超過十年,不管它貢獻有多大,常會被反對黨擊敗取代,這就是民意和民主政治。

        老穆的下臺也印證了蔣經國的偉大:他沒能永遠執政。如果他認同蔣經國的説法,早就認識到他不可能永遠執政,早早搞政改,對權力的民主穩定過渡作出安排,做了十幾年總統便退出,讓人民自由選舉,他會在埃及甚至世界歷史上永垂不朽,而不會像現在這樣成爲不齒於人的過街老鼠倉皇出逃。華盛頓早在230多年前就不居功自傲,作爲開國元首卻拒絕讓自己永遠執政,而是制定憲法規定總統任期不得超過兩任,自己身體力行,在威望達到頂峰時急流勇退,使美國能長期享受民主政治。

        從突尼斯的茉莉花革命到埃及的和平革命,這一輪在基本上是集權政治的穆斯林世界開始的和平的民主革命,很可能產生像1989年使東歐共產極權國家政府一個個相繼倒臺的多米諾骨牌效應,在北非和中東穆斯林國家:阿爾及利亞、利比亞、也門、約旦、敍利亞、黎巴嫩一個個蔓延開來。世界其他尚未走向民主的國家也在拭目觀望!        

        我想另一個可能會對埃及革命害精神分裂的人是奧巴馬。他早就呼籲老穆應順民心下臺。老穆下臺後他又立馬宣稱:埃及人民已經嗆聲,他們的聲音被聽到了,埃及人激勵了我們。埃及不會再是同樣的了,可能會有困難日子在前頭,我有信心他們能找到答案。他既要堅持自由民主的價值,又痛失美國的一個長期忠實的盟友,還得面臨中東和平以及美國在穆斯林世界前途的未知,不害精神分裂也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