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 紀 之 災

洪丕柱

        1月11日,我在辦公室如常地工作,一面心裏嘀咕:這大雨怎麼永遠不停,哪來這麽多的雨啊!

        雖然辦公室是全封閉中央空調的,嘩嘩的雨聲還是不停地傳進耳鼓,聲音大到使我無法專心工作。我朝窗外看,這雨像是天空倒下的水,瓢潑而下。這樣的雨已經連續下了幾天,每天上百或幾百毫米,我擔心著自己家已經積水的後花園,水會不會漫進屋子?

        午餐時分,我突然看到院長親自發給全院教職員工的電子郵件:學院的七個校區,三個校區周圍街道已經水淹,爲了教職員工的安全,院長下令全體撤離。不久她又來到我們的校園,神情嚴肅,後面跟著後勤總管,挨辦公室一個一個地通知撤離,雖然我們校區外的馬路還沒有積水。

        我開著車沿高速公路回家。公路塞滿車,只能緩慢前進。車外,雨大到雨刷以最快的速度刷水,還是看不清前面的路、前面的車,只看到前面車尾燈的模糊的紅斑。天空昏暗緊壓頭頂,好像到了世界末日。我淌著淚在車内高喊:上帝,爲什麽給我們這麽多的雨!

        回家,家人正在看電視:布里斯本,這個澳洲面積最大、有兩百萬居民的城市的市長正在宣佈全城進入自然災害的緊急狀態。汗水夾著淚水留下他的面頰,他的臉因痛苦而扭曲,兩眼通紅,像是多少夜無眠或者因爲流淚所致。他細述目前的災情以及最近兩天的氣象預測及其後果還有市政府的應急措施並回答記者提問。另一個頻道,州長神情凝重地在發表崐士蘭州東南角,包括首都布里斯本市嚴重災情的講話,要求居住在易遭水淹地勢較低地區的居民儘快做好撤離家園的準備,還有州政府的救災措施。她說崐州已經到了危急的關頭,洪水正在考驗著我們!

        電視上,水禍肆虐蹂躪的鏡頭叫人頭皮發麻:有的汽車被水挂上了樹、有的翻了身,車底朝天,好多大小汽車如叠羅漢地被水弄成一堆,還有的埋在泥漿或泥水裏只露出車頂,諾大的旅遊車在湍急的水流中像一件小小的玩具,漂流而去,有的房屋被衝塌,成爲一堆碎塊,有的只露出屋頂,上面站著些呼救的人。大水所到之處,農民的莊稼全部被毀。澳洲這塊人間最後的樂土,似乎已變成人間地獄!  

        布里斯本面臨著1974年以來,甚至一個世紀以來最大的洪災。

        聖經記載著天降大雨四十天淹沒全世界的故事。崐士蘭從去年十一月初至今已基本不斷地下了兩個多月的雨,大多數的日子大雨傾盆,陽光之州變成貴陽,大雨幾乎淹沒了整個崐州。最近三四個星期以來,沿海甚至内陸七十座大小市鎮,從北到南、從東到西、覆蓋四分之三的崐州:藍寶石城愛莫如德、牛肉之都珞凱普敦、糖都邦達阪格、度假城梅麗芭臘、農業基地達令低地的重鎮達而碧、公德溫地、康德門、花園城吐旺芭……一個個先後被如猛獸的洪水吞噬,有些竟在三個多星期裏被淹四五次!接著這頭猛獸流竄到崐州東南角人口最密集、經濟最發達的地區:陽光海岸、卡佈恰、景琵、伊普斯維奇……又相繼落入牠的口中。現在洪水猛獸張開大口向布里斯本撲來,大有一口吞沒它的氣勢!

        1974年的洪水是布里斯本歷史上最大的洪水,差不多使當時布里斯本市的三分之一的地區浸泡在水裏,七千多座房屋被淹,16人死亡。那次水災係旋風加暴雨所致。洪水之後,當時的州長彼德森爵士決定建造有七個悉尼港(Sydney Harbour)那麽大的衛穩和水庫(Wivenhoe Dam),並且聲言,有了這個水庫的保護,布里斯本既可永免洪水之災,又可永避乾旱之苦,因爲這個水庫能讓150萬人(等於當時布里斯本人口的兩倍)五年無雨仍能生存。

        可是三十多年後我們還是有了特大水災,而且這次水災比1974年的更嚴重,因爲這次布里斯本遭到的是來自海陸空三方大水的同時夾攻!海,12日和13日正好是是布里斯本河口外的海潮達到最高峰的時候,海潮將會倒灌進布里斯本河。陸,大量的水從内陸沖下來,它係從衛穩和水庫洩出。一個多月的雨已經使衛穩和水庫水滿。當時宣佈這個消息時,曾令多少人高興,因爲大家記得,2008年水庫的水位降到只有18%,布里斯本進入嚴厲的六級限水。可是雨還是繼續地下,目前衛穩和水庫的儲水量已經達到其正常容量的190%。爲了保護水庫,不得不洩掉一些水,光這些水,就等於兩個悉尼港的總水量!空,當然是永不止息的暴雨啦,據説是因南太平洋的活躍的拉尼娜現象—同引起旱災的愛爾尼諾相反的現象所引起。

        氣象局預測,13日天亮前和下午四點前當海潮達到最高潮時,布里斯本河在市中心區(CBD)的水位將達5.5米,大大超過1974年的4.5米。三十幾年來布里斯本市的面積大大擴展,原來的CBD,十層以上的高樓屈指可數,現在幾十層的高樓密如叢林,人口增加一倍以上,損失的慘重絕非1974年可比!這就是爲什麽州長和市長的神色都這麽凝重。 

        11日下午我在網上看到恐怖的照片:在暴雨中,布里斯本河的河水終於衝破河岸,沖進CBD,那裏的街道被淹,一些高樓開始進水,各商店、購物中心、公司、酒店、飯店正在緊張地打包撤離,或運來沙袋抵擋洪水。政府呼籲人們如無要事切莫開車進城。

        12日上午暴雨稍停,烏雲開裂,能見到一絲久違了的陽光。我去上班時開過河邊高速公路,看到CBD所有高樓的層面都沒有燈光,像是無人上班。好多道路的入口由警察和警車封鎖把守無法通過,只能放棄上班,打道回府(後來查網上,得知CBD共106條街被封,全市1657條道路被封)。從高速公路看河裏,泥水洶湧翻滾,湍急地奔流向東。美麗的南岸公園已成澤國,袋鼠岬的河濱公園也已同河流打成一片。河裏漂著船底朝天的遊艇、被衝垮的碼頭(市輪渡的碼頭全部被衝垮,一條雙体輪渡沉沒)的碎片、還有沿著河邊造的整條木板的行人步行通道(長達百米以上),一片衰敗景象!聽車上ABC電臺廣播説,電力公司已在早上切斷CBD及其周近地區的供電。晚間,州長佈賴女士宣佈棄城,這個往日燈紅酒綠繁華的亞熱帶大都會的CBD已一片漆黑、人跡杳至、電斷、交通斷、通訊斷,亦令人心腸斷。州長說現在市中心已形同通鬼城,一片死寂!説話間,她數度嗓音哽咽,

        從記者12日下午在直升機上拍攝的錄影帶可以看到災情之嚴重:這位記者說,崐士蘭東南角三座大城,從吐旺芭到伊普斯維奇到布里斯本,這一路上不是一潭一潭的水,而是連成一整片的水。隨著他的錄影片鏡頭的轉動我看到金得利、游龍佳、費斐爾德、聖盧西亞、恰馬、洛克理、格雷斯韋爾、圖旺、洛薩麗、印度露琵麗、彌爾頓、奧肯佛勞、西端、市中心、南岸、袋鼠岬、到北面紐斯戴、新農場,布里斯本沿河兩岸幾十個郊區全部淹沒。一個小農場像個孤島,牛群集中在還沒淹到的島中心吃草。崐士蘭大學除了教學樓冒在水面上,校園、網球場、田徑場都已同環繞大學流過的布里斯本河連成一體。布里斯本農貿市場以及周圍的倉庫、卡車全部浸泡水中, 這當然會造成農場品大漲價!工業區的廠房倉庫還有巨型礦山卡車也都泡在水裏,大型體育場孫靠浦運動場變成一個巨型游泳池,水還淹沒了看臺前幾排的座位。供軍用飛機和直升機使用的阿曲費爾德飛機場變成一汪湖泊。布里斯本機場也被淹沒。沿河兩岸的河景豪宅、豪華公寓、連體別墅全都泡在水裏,有些屋子僅露出屋頂。記者說,到明天潮水更高時,連這些屋頂也會消失。河邊這些1974年遭淹的低地或濕地,都被開發商開發成新的河景住宅區高價出售,新一代的或來自悉尼等地對當時的洪水不知情的人買下這些房產,現在都叫苦不迭。我想,在地球變暖海面升高的今天,想買海景或河景地產,一定得考慮被淹的風險。市區有家沿河建造的名叫“漂浮(Drift)”的河景咖啡館,昔日風情萬千,是個浪漫去處,現在整個被河水席捲而去,成了名副其實的“漂浮咖啡館”!

        12日晚,總理基拉德也在電視上露面,宣佈全力支持崐州抗洪,並指派國防軍陸海空三軍齊齊出動,陸軍有四百人的部隊、空軍有15架直升機參加救災,還有海軍潛水兵,潛入布里斯本河的河底,排除可能的障礙。她說,崐州正在經歷黑暗的日子,還有更多黑暗的日子在前頭,全國一定會同崐州站在一起,共度困難。

        13日上午,布里斯本河上最大的橋“門路橋”出現險情,數度被封。原來,河上漂浮的一些特大的物件,包括被衝垮的一百多米長的河邊整條行人步行通道,正在朝橋腳沖去,如果沖壞橋腳,後果可想而知,潛水員本想從水下將這些龐然大物進行分割卻未成功,現在工作人員正在工程船上企圖阻擋它或轉移它的流向。  

        12日,撤離中心已經開始運作,位于農展會場址的、能接待3000災民的中心已有上千人搬入,位于伊普斯維奇市、蓋頓鎮的撤離中心也開始接受災民。在所有受災城鎮都有這樣的撤離中心,由紅十字會和基督教會救世軍運營,提供食宿。

        12日開始,雨變成小範圍短暫的陣雨,可愛的太陽時時從密雲中掙扎著漏出臉來。上帝聽到了成千上萬基督徒的禱告,以祂萬能之手阻擋了暴雨,又讓最高的潮水的水位在13日淩晨比預測的低了一米(達4.46米),也使衛穩和水庫挺住而沒有大量洩洪,化解了海陸空三面對布里斯本的夾攻,使災情比預測的小了些。我一度曾擔憂的自己的房子,也沒有進水,因附近小河的河水並未滿溢。即使如此,損失還是比1974年慘重:近12萬人家停電,好多城鎮通訊中斷,估計布里斯本和伊普斯維奇共有36000棟房子進水,其中12000棟嚴重損壞,至今已有15人死亡,61人失蹤,基本設施毀壞慘重。

        13日上午州長佈賴在新聞發佈會上說,這次水災對崐州的損失是如此嚴重,它不僅是崐州,而且是澳洲歷史上最嚴重的自然災害。全面重建崐州和布里斯本的任務,可與二次大戰後的重建規模相比(少說也在百億以上,徹底恢復要幾個月甚至經年。好多被淹地區,水退後看上去就像戰後,滿目瘡痍,廢墟成堆,慘不忍睹)。爲此她竟動情地抽泣。可是她堅強地說崐州人勇於面臨挑戰,是打不垮、不怕跌跤的,摔倒了重新爬起來再戰鬥;災害能使我們的心破碎,但是它打不碎我們的意志。  

        大災難中我們看到前總理陸克文卷起褲腿、以普通志願人員面貌出現,赤腳在他選區諾爾門公園區涉水幫居民撤離被水浸泡的房屋。州長家位于低地,家裏有老人需要照顧,可是她置自己家於不顧,把它丟給子女去作撤離準備,自己整天鎮守辦公室指揮救災。飛到布里斯本幫助救災的聯邦反對黨代領袖碧瀟璞女士在接受記者採訪時一直為記者撐著雨傘,她在撤離中心的廚房幫助做菜、做三明治、為來這兒避難的百姓做義工,又冒雨視察河邊災區。她說在這個時候,人們早將不同政見抛在一邊,團結一致抗災要緊。我們政客的親民愛民一面油然可見。畢竟,在民主國家,執政黨和反對黨雖然在國會爭得你死我活,可這都是爲了愛國,只是治國理念和政策不同而已,愛國不愛國絕非是執政黨説了算的啊。  

        大難當前,崐州人勇敢、耐勞、樂觀、愛助人的精神面貌在閃閃發光。一名小伙子冒著生命危險跳入水中,救起一位被水沖走的婦女。一位小店店主將自己僅有的一萬元庫存中的八千元存貨拿出來免費分發給周圍有困難的鄰居。只有一百多家人家的小鎮珞基埃山谷,高達兩米的洪水猛沖下來,水速是如此的快,幾分鐘内全鎮四分之三被抹掉,一些房子被沖到五百米開外,很多房子只露出屋頂,13人死亡,43人至今失蹤;可是水還沒消退,鎮民卻已在談重建小鎮的事了。一位鎮民說,他們有很強的、樂於互助的社區,水災中好多人不顧自己的家,先幫鄰居救急,正是因爲這種社區精神,纔使人們留戀這裡,不願意捨棄小鎮去大城市尋求更好的生活。愛莫如德是較早遭水淹而且兩度受淹的城市,但市民沒有唉聲嘆氣,他們樂觀地説,我們還不是最糟的、還算是幸運的。在布里斯本,有些年輕人正好到某區訪友,看到當地人忙著撤離,就忘了訪友,主動上前幫忙。到處能看到陌生人在為需要幫助的人提供幫助,到處都有志願者在幫助有困難的人家、老人、病人和殘疾人撤離,或者幫市政府裝沙袋並散發給有需要的家庭;一些護士義務帶著藥物到撤離中心去幫助看護病人,給糖尿病人打胰島素針。警察對可能危險的地區的人家挨家挨戶地通知他們撤離,晚間在這些地區打著手電逐戶檢查有無需幫助的人家。澳洲人看起來總是毫不留情地批評政府和他們的領導人,可是關鍵時候,他們同政府站在一起,通力合作和有效協調,自覺性、紀律性、責任心、犧牲心、奉獻精神特別強。有這樣的民族性,什麽困難不可克服?

        布里斯本洪災期間,我的電話和電子郵件不斷,來自本市、墨爾本、黃金海岸、紐西蘭、新加坡、印尼、美國、香港、上海、廣州、安徽的親友和文友還有中國合作學院的領導送來慰問、關心,特別是世華秘書長符兆祥先生也專門從臺北打電話來問候,使我感到非常溫暖。 (寫于11年1月13日下午四點布里斯本大潮開始退潮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