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瞿希賢的負罪感談起
洪丕柱
近日,從友人發來的一些資料裏,我讀到一篇好文章:《瞿希賢要人們別再唱她的“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
在我看來,瞿希賢(1919-2008)可算是上世紀中國最有才氣的女作曲家。我至今還記得初中音樂課時唱的她作於1950年代的歌曲《我們要同時間賽跑》“火車在飛奔,車輪在歌唱……迎接偉大的建設高潮!”所唱出的那種建設祖國的熱情和幹勁。這支歌所傳達的同時間賽跑的口號,成了我一輩子的座右銘,至今我仍然在努力同時間賽跑,不想虛度一生。
1950年代初到反右運動前的幾年的建設高潮,確實是新中國最好的時期,人民生活安定、工作努力、朝氣蓬勃,民風純樸、對未來的幸福生活充滿憧憬。如果中國真的如毛澤東在建國前所承諾的那樣要建成一個自由民主的國家,如果毛沒有頭腦發昏作出那麽多的反右、大躍進、人民公社等一系列精神錯亂的荒唐事,導致餓死幾千萬人的三年大飢荒,以及飢荒剛在較開明的政策下稍有緩解後又搞的比他以前所有荒唐的運動更荒唐得多的十年浩劫文化大革命,中國早就是世界最先進的國家之一了。
瞿希賢才華出衆,作品豐富。她的歌曲有的旋律優美動人,很容易上口,如《聼媽媽講那過去的事情》,有的合唱曲氣勢壯偉,和聲輝煌,激動人心,如《全世界人民心一條》、《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她還為毛的詩詞譜過曲,如《蝶戀花》,她也曾將一些民歌編成非常美麗的合唱曲,如無伴奏合唱《牧歌》。這些都是她的得獎的或曾廣爲傳唱的優秀力作,從音樂的藝術性來講造詣很高。
可惜的是,她的歌曲卻很難會像歐洲那些優秀作曲家的歌曲那樣在全世界傳揚,或流傳後世,幾百年地爲世界各國人民傳唱,雖然她寫了那些叫《全世界….》的歌曲,這些作品一出國門便無人知曉。這是因爲作爲共產黨員的她,將她的創作過多地捲入到政治、革命、階級教育或階級鬥爭裏面去了。一旦政治局勢變化,她的很多歌曲便會不合時勢,被扔進垃圾箱,這實在是非常可惜的,毛的為“無產階級”政治服務、為工農兵服務等口號,糟蹋了多少中國才子才女!
但是難能可貴的是,瞿希賢在晚年作了深刻的反思。她在看到大躍進年代中國餓死幾千萬人的資料後,以及回憶起曾親眼看到一些爲了跟上大躍進步伐而在不具備條件的情況下仍要硬上的水利工程,導致工程全部癱瘓、糧食顆粒無收、餓死許多人的事,心裏很難過,說:“我寫了不止一首為大躍進鼓勁的歌曲,心中有一種負罪感。”雖是共產黨員,她作爲知識分子的良心卻還沒有為她的黨性所泯滅。
瞿希賢敢于否定自己的勇氣在2005年“瞿希賢作品演唱會”上表現得更爲充分。當聽衆起立高喊唱《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時,瞿希賢堅決制止了,其實她事先就同指揮打過招呼不唱此歌。這首歌雖被收進了她的合唱作品選,然而她卻特地作了一個注解:“收入此作品作爲歷史足跡”。是啊,認真反思自己的人,確是會好好地觀看一下並認識自己的歷史足跡。而且瞿希賢也是客觀的:從她寫這首歌到那時的四十多年裏,全世界無產者根本沒有聯合起來過,而且以後也不會聯合起來,這純粹是出於毛想當世界共運領袖的個人野心的需要而說的大話和空話!
瞿希賢的勇於反思、她的負罪感和她對自己的政治化的作品的否定,贏得了人們對她的的尊敬。其實,瞿希賢並沒因爲寫了那些政治歌曲而走紅,相反,她在文革中仍被關押了六年另七個月之久。
縱觀全世界,除了前蘇聯、北韓之類一黨專政的國家,沒有作曲家曾寫過歌頌一個領袖、一個政黨的頌歌,雖然他們會寫歌頌祖國、歌頌上帝的歌曲。在中國,這些歌頌毛和黨的歌曲被稱爲“紅歌”。經過幾十年的改革開放,在同世界逐步接軌的現代中國,紅歌應該是被人們抛棄的了,可是居然還有人出於權力鬥爭的需要、出於個人野心,要讓歷史倒退,再次搬出幾十年前的紅歌,而且又有那些好迎合的人來大力推動!這些人要好好地學習瞿希賢,好好地反思自己、反思文革、反思自己的私欲、官欲。
當然,有些紅歌如果不去唱那些令人噁心或肉麻吹捧的所謂“革命”歌詞,光聼或哼唱或演奏它們的曲調,由於旋律的可分離的單獨的美感,應該不成問題,即如果把糖衣炮彈的害人的砲彈丟棄,將糖衣剝離,它本身還是甜的,像《洪湖水》、《江姐》等人們喜愛的曲調,有些甚至可試圖重新填詞讓它們再生(教會的好些讚美詩歌就是將一些優美的世界名曲重填歌詞而成的)。這是因爲好多創作它們的作曲家,像瞿希賢,的藝術水平的緣故,他們同賣身投靠、寫了大量毛語錄歌的李劫夫之類的作曲家不同。有些前蘇聯、北韓的“革命歌曲”的旋律也確實非常好聽,像我小時候挺喜歡的蘇聯歌曲《歌唱祖國》和讚美暴君金日成的《金日成將軍之歌》— 它們的曲調非常適宜於男中音演唱。還有一些當時很多中國人喜歡的北韓電影《南江村的婦女》、《越秀山,英雄山》等的插曲(當時除了北韓、阿爾巴尼亞電影,沒有什麽外國電影可看),我的一位朋友將它們改成鋼琴曲來獨奏,加入些琶音,相當優美動聽。
我希望在中國的紅歌復辟的逆流中,有更多的尚活著的前紅歌的作曲家,或者前紅歌的歌唱家,能像瞿希賢那樣,拿出知識分子應有的良心,勇敢地站起來,否定自己的爲了迎合政治需要而寫、而唱的作品,並堅決要求人們別再受有些人的政治野心的利用,再唱這些歌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