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克勒(海派文化)

洪丕柱

    不知怎的,有一次同幾位朋友在一起喝咖啡時提起了“老克勒”。

    這是滬語中的一個詞,指的是一種人,而且是一種上海人;但到底是怎麼一種人,大家卻又都說不清,於是便討論起來。
    這些朋友中,上海人是少數,但奇怪的是那些非上海人亦都聽說過這個詞,於是他們都好奇地想聽聽上海人怎樣解釋這種人。但上海人雖然都熟悉這個詞,也說來說去說不太清老克勒是怎樣的人而大家聽來聽去仍然一頭霧水,有幾位按自己的理解舉例起來,說那麼洪先生你看來應該算是老克勒啦。

    我趕緊否認我是老克勒,說自己還不夠格。大家又拿本地華人中一些大家都熟悉的,平時也在華界有些名聲的上海人來試評誰是老克勒,結果比較一致地認為某人比較符合老克勒的形象。

    儘管如此,回到家,想來想去,我還是很難對老克勒下個定義。而且按我每年都去上海的經驗,這個詞很可能正在消亡,年輕一代中已較少聽到有人用這個詞形容別人。記得較多聽到這個詞的是在文革前的短暫文化復興時期和文革後的寬鬆時期。

    可是幾天前忽然在網上看到一位老上海的上海腔十足的回憶中又提了這個詞,而且擧了當時電影演員喬奇就是十足的老克勒,頓開茅塞!
    我囘憶起曾在淮海路常見到喬奇:戴頂法國帽,套件羊毛套衫,西裝褲的右褲腿下端夾個鋁質夾子以防褲腿被自行車鏈條弄髒,在哈爾濱(淮海路上的一家西點餐廳)點了塊奶油蛋糕,還要了副刀叉,門外停著他的三槍牌老坦克,老懂經們一看就知道它比新的永久牌值錢。
    為了保存民粹及海派傳統文化(這個傳統文化正隨著弄堂的逐漸消失代之以高樓群,而在上海消失),我忽然想試圖形容這個也許從來沒有人形容過的“老克勒”。我其實並不知道這個詞的來源,但看來它應當不是純粹國貨,起碼有泊來品成份在內,符合十里洋場的文化環境。
    我不清楚布里斯本有多少上海人會對我的形容感興趣甚至展開議論,或試圖尋找周圍的老克勒;但在雪梨,那裡在馬路上走都可以聽到“儂”和“阿拉”(不是真主)的,也許和者不會甚寡的。
    這個詞首先必須用滬語來發音,用北方話來發音,就發不出對這種人的感覺了。

    這種人應當是男性,而且因其有老字,還應當不是年輕男性,而是有一定年齡的男性。
    這種人應當比較有一定的身份,但又不是正宗紳士或黨政高幹。
    這種人的經濟情況應當不錯,但又不是富翁更不是暴發戶;他們大約處於中上階級(upper middle class),但也可能家道已經中落,卻外表仍然努力保持挺括(體面)的行頭(包裝)。

    這種人的衣裝應當比較時尚,但又不是完全緊跟時髦、穿彈眼綠睛的名牌的那種外露的人;用滬語說,他們比較“懂經”,衣著也許不太新或光鮮,但絕不落伍,又有點品位情趣,雖較含蓄,卻仍想表現身份。

    這種人應當比較有教養,儀態大方,風度翩翩,氣質高雅,功架不錯,但又不是只重視表面打扮故作姿態或輕浮狂妄之徒。

    這種人應當比較講究生活,對生活方式有一定的要求,也懂吃喝享受、跳舞聽音樂喝咖啡,他們知道紅房子的法式濃湯、天鵝閣的意式焗麵、復興的葡國雞、德大的德式牛尾湯、老大昌的羊角麵包、凱司令的奶油栗子蛋糕、錦江的鍋巴蝦仁、美心的蠔油牛肉,也知道上海音樂廳的重大音樂會,跳舞廳裡,狐步和探戈也許會跳得引人刮目。
    這種人似乎不大會吃苦,但又比較講實惠,絕不是嬌生慣養、出門摜派頭、花錢別苗頭(滬語:爭出風頭)的小開(滬語:資本家的兒子)。

    這種人應當比較洋氣,嘴上會掛幾句洋文,雖然說的是發音不太正宗的broken English,但又有別於洋場惡少或下三流的洋涇濱英語。

    這種人比較風流倜儻,在社交場合能灑脫自如、談笑風生,較能贏得女人歡心,但又非色狼淫棍、動手動腳的下足兮兮之徒。他們的談吐尚高雅,會說幾句幽默話,甚至泠面滑稽引人發噱,但又不粗俗露骨。

    這種人比較身材適中,站立挺直,頭髮常常一絲不拘,所以肥頭大耳者或禿頂似乎不大夠格。

這種人較喜歡出現在比較雅靜的“上隻角”如淮海中、西路而非太熱鬧的南京東路。他們也喜歡淘淘那一帶的舊貨店,卻挖苦地稱去淮海路國舊淘出口轉内銷的衣服裝扮自己的人為“業餘華僑”。

上海人用這個詞多為褒義,形容有些教養風度的人士;但也有貶義,諷刺那些故作矜持裝腔作勢者。

    到現在我已經掏空心智、黔驢技窮了,還望各位有心保存上海傳統文化的人士評論、補充。

註:有位讀者看了我的文章《尋找老克勒》後很希望看看她沒有看過的我以前寫的《老克勒》一文,故應其要求將寫於2006年的此文重新發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