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丕柱
走進黃金海岸的一間五星酒店的大堂,耳鼓被優雅的鋼琴聲所充滿,是耳熟能詳的蕭邦的降E大調夜曲。環顧大堂,看到後面的一個高出地面的台上放著一架黑亮的三角鋼琴,想來琴聲就是從這裡傳出的。但奇怪的是,琴後面卻沒有演奏者。走前一看,鋼琴的鍵和它們所連接的鎯頭卻在琴裡自己跳動著,打擊著琴弦,發出音樂聲。哦,原來是一架數碼驅動的鋼琴,數碼技術幫酒店省掉了一名鋼琴演奏員,而它永不知疲勞,可以二十四小時連續演奏,而且只要按菜單輸入別的曲目,它就會演奏這支曲子。
數字化真是一種無所不能的技術,現代高科的所有方面今天無不建立在數字化技術上,而現代商業化又靠著這種技術來加強競爭。現代競爭機制已經縮減為兩個字:快和省,快、再快、更快,從快,就有省、再省、更省,從快和省就有高效率,就有低成本,就能擊垮對手,就能在競爭中生存。這是現代商業的基本原理,而這條原理就是靠數碼技術來實現的。
家裡的因特網網速太慢,有時還上不去,就打電話給optus的“客戶關心”部求助。電話通了後,傳來事先錄音好的一位女士的聲音,要我用一兩個字來描述問題,然後又給我四個選擇,再把我向下一環節傳送。我覺得我的問題比較複雜,一兩個字說不清,就用A and B的並列複合句答了,可是事先錄好音的程式聽不懂我的略為複雜些的句型,於是就說: Sorry, I am having trouble with that, please… 我重複了一遍,它還是聽不懂,又重複剛在的話,強迫我接受四個選擇之一。我十分惱火,於是想了個辦法欺騙它:隨便作了一個選擇先進入,到有真人來回答了,再描述問題,讓她轉往其他適當的部門。
技術能夠為公司省掉一名職員,可是技術,比如那“機器人女士”卻無人性,除了編程的語言,聽不懂稍為複雜一些的語言。那架五星酒店大堂的鋼琴也一樣,您想聽菜單中沒有的曲目,它就無法為您服務了,況且它的演奏缺乏微妙的藝術處理。但鋼琴可以不聽,把著進入問訊關的機器人沒法繞過它就無法解決問題。結果不是顧客惱火,浪費時間,就是只好設法騙過它。至於技術對顧客心裡造成的挫折感,公司就不管了。顧客呢,只好忍氣吞聲,因為您若不開心換一家公司,還不是一樣,所以公司不怕您不開心。
不久前參加了一個翻譯研討會,會上討論的一個課題是機器翻譯對翻譯從業人員的威脅。由於全球化,大跨國公司都要將其簡況介紹、宣傳資料、手冊、用戶說明書、網站等譯成多種語言。為了快和省,於是加快了對機器翻譯的研究和翻譯軟件的改進,以提高翻譯的精確度 — 機器翻譯的最大困難,而這是語言本身為了表達人的心靈和思想的複雜和微妙性而造成的。大公司投資軟件開發所做的事是聘請一些有經驗的翻譯家和語言學家編制常用的詞語、表達方式、句型和一些語法規則、搭配公式等,把它們標準化、規範化,然後翻成其他語言,用數字技術處理並輸入記憶。這些人的工作可說是自掘墳墓或自豎絞架,因為一當他們工作完成,他們就面臨失業:機器將取代他們的工作。然後又聘請一些寫作人員編寫公司的上述資料,要求是用機器所喜歡的語言(而非人所喜歡的)寫作,因為機器能辨認這些詞語、表達方式和句型,能從記憶中找到它們相應的譯文,自動將其翻譯成其他文字的文本。
走出研討會,作為作家的我的心情是沉重的。不用說,機器的語言將是貧乏、單調、全然沒有個性、色彩和風格的,人們長期閱讀這樣的文字資料,當然他們的語言也會蛻化變質,這也會影響語言教育,接受其為規範標準的語言來教給學生,而他們的作文將成為工匠式的,他們畢業後將成為語言工廠的工人,哪有文學可言!為了貪得無厭的大公司的利潤,商業化和技術正在聯手成為扼殺文學的劊子手。更嚴重的是,我們的思維也會逐漸納入並習慣這樣的語言框架,人的思想也會逐漸貧乏化。記得曾看到一篇講述Y代人的文章,說這些生長在技術時代的年輕人,混身滿腦都是技術,卻缺乏智慧,原因不難明白。
當然機器無論如何沒法懂得語言的美和微妙,它會把《紅樓夢》中林黛玉嚥氣前所說的一句話:“寶玉,你好…”譯成“How are you, Baoyu…”因為它沒法理解林黛玉此時的複雜的、愛恨交織、痛苦失望妒忌孤寂加抱怨的心理。當然,這也許無關緊要,因為,到那時還有多少人會愛讀這些古典名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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