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可知(微型小説)
洪丕柱
在福恩堂的一次華人教會聯合舉辦的大型佈道會上,美國來的一位華人牧師,杜恩知牧師,拄著拐杖走上講臺。
這位頭髮花白、戴著黑框眼鏡的瘦高個子,開始用帶上海口音的普通話證道,邊上有位看上去稍微年輕些的助手,做他的英文傳譯。
這是布里斯本的,也許是海外有些國家的若干華人教會的常規做法:因爲從有些國家移民來澳洲的華人,以及華人的第二代,英文好過中文,或者聽不懂普通話。我以前也常為我的教會作類似的英中雙向傳譯。
坐在前排的我端詳著杜牧師,總覺得他的臉型挺熟悉的,好像從前見過或認識過他,所以不免思想開起小差,拼命在記憶中搜索究竟在哪兒見過他。突然我想起来了,他肯定就是杜可知,四十多年前我在上海師大数学系讀書時的一位同班同學。
在師大讀書時同班三十来名同學,我已忘了他們大多數的名字,雖然有些還記得模樣,但幾十年過去,人的模樣可能變得很多,要是現在在路上碰到他們,我可能劈面錯過他們的。不過大概有三分之一的同學,名字和模樣我都記得,包括當時發生在他們身上的一些故事,杜可知就是我一輩子難忘的同學之一。
他是位静默的人,狹長的臉上架着副黑框眼鏡。他數學成績很好。儘管静默,很少説話,他卻經常受同學甚至老師的譏笑,因爲他的綽號叫“上帝”。這個綽號的來歷是這樣的:師大課程中有門主課是心理學。心理學老師是山東人,一副得意的老革命樣子,同學們常在背後模仿他山東口音的講課。心理學年终大考時有一道馬克思主義關於勞動創造人的論斷的題目,要學生們舉例說明它。杜可知拒絕回答這道題目,他在考卷上寫了一個只有七個字的答案:人是上帝創造的。
就是因爲這一道題,儘管他對其他題目答得完美無缺,他還是不及格了,因爲這個答案是老師不能容忍的。老師在考試後的考題分析課上不點名地用山東口音譏笑說:居然現在還有同學公開和馬克思主義唱對臺戲,居然還這樣迷信,受帝國主義的毒害這麽深,認爲人是根本不存在的上帝創造的。課堂裏馬上爆發出哄堂大笑,大家都知道這位同學是誰,所以從此杜可知就有了“上帝”的綽號。
一門課不及格的學生有一次補考機會。由於心理學是主課之一,補考再不及格,這門課就不及格了,而任何主課不及格的學生就不能畢業,只能肄業,所以主課有不及格的同學必定全力以赴,拼命努力復習爭取補考及格。
可是杜可知在心理学補考中仍然不及格,因爲他對那同一道題目作了同樣的回答。杜可知的這個顽固的行動招來更多的譏笑,同學們認定他精神有問題,但我卻對這位同學肅然起敬起來。在同學們大多疏遠他的時候,我仍然是同他講話的少數人之一。
畢業時他因爲是肄业,被派到貧窮落後的閘北區的一間初中教書,儘管他的數學成績在班中是佼佼者,完全可以勝任重點中學。在當時,派到貧窮地區的學校教書是對某些畢業生的一種懲罰,因爲那裏的學生大都經濟條件很差,普遍不愛讀書,又調皮搗蛋,非常難教。
派到閘北區後,杜可知同我還有一些來往,可說是臭氣相投吧,因爲我也是因“走白專道路”,成績全班第一,卻被派到那上海的第三世界去教書。
不到两年文革爆發,我家受衝擊,同杜可知一度斷了聯係。文革近兩年後,家父中風去世,家母沒能逃過“清理階級隊伍”,被關進牛棚隔離審查,我因家庭成分不好,在家當逍遥派。一天晚上,突然有人敲門,我開門一看,是很久未見的杜可知,令我驚奇地拄著拐杖來看我。
寒暄幾句後,杜可知開門見山地告訴我他死而復生的經歷。他說他父母,留美回國的老基督徒,在文革初抄家時被紅衛兵活活打死,只因他們家挂著十字架,紅衛兵要他們說上帝不存在,被拒絕。他學校的紅衛兵也揪鬥他,因學校將他否定勞動創造人的檔案故意漏給紅衛兵。他被上綱为反馬列主義,慘遭毒打,打殘了左腿,幾次昏死。送回家後,他自思父母雙亡,自己孑然一身,又遍體鱗傷,不想苟且偷生,逐吞下了父親治失眠的全部安眠药。幸好被在他家做了幾十年的老保姆劉媽發現,送去醫院,救回一命,死而復生。他指着咽喉下方的一个圆洞形的疤痕,说這是搶救時切開插管洗胃留下的傷疤。
他說一天早上他在床上醒来,不知茫茫前途,路在何方。他跪地閉目祈禱,求上帝指引。祈禱後睜眼一看,床前地板上有一個很大的“留”字,原來是窗框在早晨陽光下的投影。他忽然悟出上帝不要他輕生,留下生命傳揚祂的福音。正好此時學校裏兩派鬥得翻天覆地,沒人管,他便有機會訪問一些談得來的老朋友、老同學和幸存的父母的老教友和他們的子女。他對我說,世人都犯了罪,趕緊認罪悔罪尋求耶穌的救恩吧。
慢慢地我家就成了一個家庭小組的秘密聚會點。杜可知通過父母的老教友聯係上了香港的教會,秘密弄到了一些聖經和單張,聚會時我們學習和分享。我們拉起窗簾,輕聲唱讚美詩。這持續了一年多,直到我被工宣隊送去崇明農場“改造世界觀”,同杜可知再次失去聯係。
鄧小平掌權後,1976年初我們家落實了政策。10月份四人幫被粉碎。但我再也沒見到過杜可知。改革開放後,我從原家庭小組的姚小姐那裏得知,杜在他父母的美國老同學的擔保下去了美國,進聖經學院學習……
會眾唱起讚美詩,我從回憶中猛清過來,講道已近尾聲。
佈道會結束後,我擠進圍住杜牧師同他交談的會眾,朝他喊道:杜可知!杜牧師吃了一驚,擡起頭來尋找誰這樣叫他。他有點迷惑地看著我,我想他是認不出我了,因爲我胖多了,頭頂也已經稀薄,不像他基本沒變。我再加了一句:還記得“勞動創造人”的往事嗎?杜牧師哈哈大笑起來:張才敏,想不到你在這裡,這世界真小!
他對身邊的助手說:王牧師,這位就是我同你講過的四十幾年前上師大往事的見證人。
我們在休息室坐定,王牧師對我說,你也許知道杜老師在文革中被打斷腿的事?唉,我就是打斷老師的腿的紅衛兵大隊長王嘉林!
原來杜可知非但沒有記仇王嘉林,反而在以後找機會接近他。後來他聽説王的父親生癌需要住院,王家經濟非常困難,當時還是單身漢的杜將自己所有的積蓄四百元全部送給王嘉林,幫他家度過難關。王最後在杜的引導下,在去江西插隊前秘密信了主。杜在美國當了牧師後,去中國找到了王,擔保他去美國學神學,也成了牧師。此後他們經常在一起傳福音,親如弟兄。
我聼著,和周圍的人一樣,眼裏充滿淚水,可是杜可知微笑著對大家說,真的,我知道主給我的恩典用不盡,所以才改名杜恩知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