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日世界的愛情
(幻想短篇小説)
洪丕柱
西孟是個工作狂,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埋頭於自己的工作,爲此很受上司的欣賞,連年獲得晉升和嘉獎。
西孟並不是爲了愛財才拼命工作的。他是熱愛工作,是個像丘吉爾所說的把工作看成享受因此充滿樂趣的那一類人。他喜歡設計並試用不同的方法、程序、模式來搞一些項目,而不是死守公式或現成的模式。他也很喜歡對不同的方法進行試驗、探索,並就它們的不同效果作出比較、研究、寫出論文。他的一些研究和論文、報告等,經常發表在一些學術刊物上,引起人們的注意。所以他追求的,更多的是一種成就感、被承認感,而不是金錢名利。
由於對工作的熱情,他不大出去,不大去酒店喝酒、去咖啡館喝咖啡、去飯店吃飯、去電影院看電影、去打高爾夫球,甚至很少去參加朋友、同事的派對。雖説“不大”,卻並非絕對不,只是由於他空餘時間有限,上述活動相對來説在業餘活動的選擇單子中的優先性可能較低而已。周末有時閒的話,他更願意花在閲讀學術文章、上網搜索最新的論文和資料,或者泡在圖書館裏。
他是一個誠實的青年,高個子,一頭金色的卷髮,長得挺帥氣,就是還沒有女朋友。這並不是說,他心中沒有喜歡的女孩,比如營銷部的高個子、栗色頭髮的美女阿尼霞,他就非常傾心。
但是長期一個人專注於工作,使他變得有些内向和害羞,不敢向自己喜歡的女青年阿尼霞表達愛慕之情。他又恐怕談女朋友會佔去他過多的時間,一旦失敗,就等於是一項沒有回報的投資,時間和精力等於是扔在水裏,一去不復返。
由於這一點,公司裏好多喜歡西孟的女青年,包括阿尼霞,也不敢過分接近他,免得陷入愛河而不能自拔,卻因得不到他而痛苦,或者恐怕嫁個沒生活情趣的工作機器。
其實西孟是一個滿有愛和情趣的人。他迷戀古典音樂、歌劇和藝術,因爲這些愛好不會佔用他太多的時間:在家裏,晚上或周末工作、學習、閲讀時,他的音響設備經常是輕輕地開著的,他也相信聼莫札特和舒伯特的音樂有助於提高工作效率。大學期間,他曾學過一些吉他、鋼琴和聲樂,參加過學校的小樂隊和合唱隊。所以有空的時候,他也會一個人在家裏自彈自唱作爲自娛;或者去美術館、藝術館看展覽。此外,看文學著作和寫作也佔用了他一部分的業餘時間。
最近幾個月來他專注於一個項目,先已搞出了一個可行性研究,再需要寫出報告交給總經理和董事會主席審查。他爲此搞得昏天黑地,忘了時間、忘了季節,基本上沒有時間去關心其他的事情,連周末也不例外。等這個項目完成,報告寫好(事實上它已經拖了幾個星期,超過了交差的期限),他纔有時間鬆口氣 — 他事先已請了兩個星期的休假,好放鬆一下自己,並開始翻閲好久沒看過了報紙、雜誌、看看電視新聞,上網去看看八卦新聞,作爲消遣活動的一部分。
忽然他意識到最近所有的新聞都在談論一件在他看來簡直是荒唐而不可能發生的、恐怖的大事:科學家們預言我們的世界將在今年12月21日夜半終止,世界末日來臨,22日的白天對人類將不會來到,或者再也沒有意義,因爲因爲那天從白天到晚間地球將會穿過一條由於太陽活動突然變得異常激烈而出現的、無法避免的、橫在地球的軌道上的,由高能宇宙粒子組成的強大的輻射帶。科學家們稱它為死亡帶。當地球被淹沒在這條帶裏的時候,這些粒子及其輻射的強度足以殺死地球上所有的高級生物。從此地球將變成一顆死寂的行星,雖然它仍然會繼續沿著軌道繞太陽旋轉。
報道還說,其實這個可怕的預言,已經在全世界被聯合國和各國政府和商界的高層領導扣壓了好些時間直到最近幾個月,因爲第一,他們自己不相信,第二,怕洩漏了會引起全世界市場的和社会秩序的大動亂。所以他們寧信其無,直到最近世界上最有影響的幾百位天文學家、物理學家和生物學家,包括好多諾貝爾獎的獲得者,出於對人類負責,再次聯名發表了公開信,解釋了這個預言,並肯定了它的真實而不可避免性。不過各國老百姓,很多早已從小道新聞得到了這個消息。儘管西孟對此將信將疑,看了權威科學家的公開信,他還是別無選擇,只能“被相信”了。
他一下子明白了,爲什麽雖然時間已經很靠近聖誕節了,市場上仍然沒有一點熱鬧的氣氛,商店都顯得冷冷清清,門可羅雀;而且,爲什麽他的上司,總經理對他這次延期交報告並沒有催他,而且對他的項目的態度同以前截然不同:以前,每當他完成一個重要的報告或項目,上司總要熱烈表揚誇獎他一番,這次,在他走進總經理辦公室,將報告和所有研究文件和結果交給他,並就報告晚交作出道歉的時候,總經理隨手就將所有文件漫不經心地擱在他的超大書桌上,冷冷地、滿不在意地說:“謝謝,辛苦啦!”然後牛頭不對馬嘴地說,“去休個假是個很好的選擇,其實公司也已經宣佈了不定期地停止營運啦。”而且,西孟隱約地感到,總經理在看他時的神態,好像是在看一個對工作過於認真到不合時宜的怪人,而不是像以前一樣帶有欣賞的神態。
還有,他前一時期也看到本公司的兩大冤家死對頭,國際部主任伯萊和技術部主任奈克,他們原來因爲意見相左而相互不理睬、相互瞧不起,卻態度很親熱地一起在公司的咖啡廳喝咖啡:似乎他們以前的恩怨都已經一筆勾銷了。他現在明白了,既然大家都得死,還有什麽必要計較從前意見是否一致呢?
他還想起,前幾個星期天,在他去州立圖書館找資料,開車經過幾個原來人氣不是太旺的教堂時,居然看到教堂外面做禮拜的會眾排起隊伍,等待進入。
他暗自責備自己真是太書呆子了,居然對他看到的這些不平常的現象無動於衷,不去想一下爲什麽。現在,看來一切對他來說都已經太晚了。他對自己說,如果他能再活一次,如果世界末日不再來到,他一定要改變生活方式,更加享受生活。雖然時間已經不多,就從現在開始吧。
他要在他死去之前,到飯館、酒吧、咖啡館、旅遊地、電影院都光顧一下,以便死的時候不再感到遺憾。但是他真的沒有太多時閒了。
今天,12月21日的清晨終于降臨。他將最好的衣服穿上,噴上香水,駕車出去。哪怕是漫無目的地到處遊逛一番,也強過坐以待斃,在家裏等死。
他先去加油站,要把汽車加滿油,然後可以開到他想去的任何地方。
他將車加滿了油,去付款處付錢。櫃檯上沒有人影,只有一張好像在這裡已經放了好幾天的條子,上面寫著:
“親愛的顧客:由於世界末日即將來臨,本加油站不再進貨,已有的油加完爲止。您不用交款,因爲錢對我已經沒有用處,此刻我在家裏同家人在一起度過最後的時光。過去爲了做生意,我陪伴他們的時間太少了,我們決定在一起面臨死亡。謝謝。祝你走運!”
西孟這才注意,在加油站的確沒有見到什麽顧客。他是單身漢,他猜想有家庭的,此刻都和加油站主一樣,寧可同家人呆在一起度過最後的日子吧。
西孟佔了便宜,免費加了油。可是他並沒有絲毫佔了便宜的開心感。下面,他要去銀行取錢,以便在死去之前好好享受一下人生。
可是他發現所有的銀行都已經好像關門幾天了。銀行的門上貼有一條不定期停止營業的告示。他只能試圖從銀行大門旁的ATM去取錢。
在取錢機旁邊也有一條告示:“本銀行已進入不定期停止營業期。自動取款機裏的錢取完爲止,不再補充。如果您所需的錢不夠,您會從機器裏得到一張説明,表明您實際上取得了多少錢。”西孟鍵入了最高每日取款額1000元,他只得到了650元和一張説明,説明中還列出了他的賬號内目前的餘額。
“這些餘額現在對我還有什麽用呢?”他自言自語道,“在我後面來取錢的人就一分錢也取不到了。如果他需要錢,我可以分些給他。”他在機器旁呆了一會,看看後面有沒有別人來取錢。沒有人來取錢。他不知道,其實大家都在他之前就取過了錢,已經沒有人會再來取錢的了。
他開車來到一個相當上檔次的咖啡館莫利雅咖啡廳,想吃點早餐並喝一杯上好的濃咖啡。咖啡館的主人是一位退休的文化界人士兼慈善家莫利雅太太,在當地頗有些名聲。一些社會名流、文化界人士和專業人士經常喜歡來這裡喝咖啡,有時也高談闊論各自專業的業務。有空的時候,西孟也會來這裡坐一兩個鐘頭,點一杯好咖啡,專心讀幾本專業期刊。
莫利雅咖啡廳今天照常營業,可是門口挂了這樣一塊牌子“免費供應早餐和咖啡,直到庫存用完爲止”。西孟忽然想到,莫利雅太太是一名獨居的寡婦,所以不用跟家人共渡世界上最後的時日。咖啡館裏人還不少,不像冷冷清清的加油站和無人光顧的銀行。
可是當他仔細環顧四周時,他發現那些“顧客”大多是些衣衫襤褸的流浪漢、叫花子等。莫利雅太太同她那衷心耿耿的終身跟隨著她的女服務員,那位她從孤兒院自小領養的容貌清麗的聾啞姑娘塔尼亞正在忙著照應顧客。塔尼亞是一名聰明的姑娘,她受過訓練,能從顧客説話的口形猜到他們要點什麽。西孟拿起菜單準備點菜,塔尼亞走過來對他點點櫃檯上的一張牌子:“今天不點菜,供應統一規格的火腿煎蛋早餐加卡普奇諾咖啡”。
不久,這樣的一份英國式的早餐加咖啡就端上來了:兩片土司、兩個荷包煎蛋、幾片火腿、一條小紅腸、一片炸土豆和一個烤西紅柿、一杯熱氣騰騰的卡普奇諾。雖然是免費早餐,卻做得一絲不苟,質和量都到位。西孟知道,咖啡廳的大廚是莫利雅太太的侄子,在伊拉克戰爭中丟了一條腿的伯爾尼。這家人都是熱心而滿有慈悲的虔誠的基督教徒,咖啡廳的每張餐桌上都放著一份單張,上面印著:“末日已經來臨,但您不必害怕,因爲耶穌說過:信我的人,雖然死了,也必復活。凡活著信我的人,必永遠不死。約翰福音11:25-26 – 請您趕快接受耶穌!”
莫利雅太太同西孟有點熟,因爲他也可算是一位常客,她也知道他是一位專業人士,一位略有些錢的單身貴族。看到西孟來到,她走過來同他打招呼,隨便聊聊。西孟知道虔誠的基督徒是不怕世界末日來臨的,因爲這意味著神的國度近了,他們即將被神接走。所以年邁的莫利雅太太依然姿態從容優雅、衣著得體、還塗著紅色的唇膏、走路和做事不慌不忙。她對他說:“這可能是你在這個世界上的最後的早餐,可是對那些人來説,”她指了指那些衣衫襤褸、身體散發出臭味的流浪漢、乞丐說,“卻是多少時間以來第一頓像樣的早餐啊。我們平常對他們關心得太少了。”她嘆了口氣,“此刻我多麽希望人們都能接受主啊!”
西孟從小就是個受洗的基督徒。可是他感到多年以來,他去教堂實在太少了,特別是一忙碌,做禮拜的時間就被擠掉。對於神,他感到已經相當遠離了,感到十分虧欠,特別是聼了莫利雅太太的話,看了她放在餐桌上的那些單張之後,他覺得分外有負罪感。
所以走出咖啡廳,西孟馬上開車來到City中心區的聖安德烈堂。雖然不是星期天,可教堂裏裏外外人山人海,好多人正在教堂旁邊的副堂排著隊,等待受洗,他們一批批地分批進去。正堂裏, 主任牧師正在講道,内容當然同末世有關。西孟不需要受洗,所以他直接擠進正堂,裏面早已坐無虛席。他站在後面,聆聽牧師宣講天國的真理。聼旁邊的教友說,這已經是今天從清晨以來的第五堂講道了。這幾天來,聖安德烈堂每天開放到半夜十二點鐘,來聽道和受洗的,依然人如潮湧。
出了教堂,西孟感到心境好了很多。他開車來到離教堂不遠的市中心的喬治王廣場。一路上,車輛很少,行人罕見。除了街上的一些不多的垃圾 – 垃圾工人已經好幾天沒有收取垃圾了,他們也進入了不定期的停止服務期,但是由於這個城市居民長期形成的環保意識,路上垃圾仍然不多。雖然警察的服務也已經停止,街上卻看不到犯罪分子在橫行不法。西孟想:他們爲什麽還要偷、搶、殺人呢?不就是爲了錢嗎?到了世界末日,錢對他們還有什麽用呢?如果在平常,社會秩序也是這樣,其實我們是連政府也不需要的,只要負責各種工作和對居民提供各種服務的部門,以及服務、管理和登記人員就可以了。
西孟為聚集在喬治王廣場南端的一批在開派對的年輕男女所吸引,他停車觀看。廣場邊上插著一面旗幟,上面寫著:“醉生夢死狂歡派對,歡迎各位參加”。他們的擴音器裏放著狂噪的鬼哭狼嚎般的搖滾音樂,地上堆著好多酒瓶。這些人在跳舞、唱歌、喝酒、狂叫;他們有的在痛哭、有的在神經質地狂笑;有的人喝醉了酒躺在地上、有的人蹲在地上嘔吐、有的人在墻邊隨地小便、有的人在地上爬動、打滾、還有的人在當眾做愛。這種彌漫著烏煙瘴氣、人人歇斯底里裏的場面,真像是一個地獄。對他們來說,當狂歡夠了、舞再也跳不動了、唱啞了的嗓子再也唱不出聲音了、喝得爛醉如泥再也不省人事了的時候,這樣死去就不會有痛苦、不會有遺憾。
西孟搖搖頭,他不會去加入這批人,他要體面地、有尊嚴地地死去。
然後他來到了市西區的一個上流的跳舞廳楓丹白露舞廳。他喜歡跳舞,有時閒的話,也會偶然光顧這間高尚的跳舞廳,他喜歡這裡高雅的氣氛。但是書呆子的他,舞跳得不怎麽樣,平常又沒有時間下功夫去鑽研。不過,因爲喜歡音樂,他還是有節奏感的,如果有位跳得好的女士帶他跳的話,他也可以跳得蠻不錯的。可是一般,女士們都喜歡跳得好的男士們來帶她們跳,哪一位女士會喜歡去帶一位舞跳得蹩腳的男士呢?所以他沒有勇氣去請女士跳舞,大多數的時間只是坐在邊上欣賞,看別人跳;只有那一次,那位他心儀的阿尼霞大方地請他跳。那次他跳得特別好,同阿尼霞配合完美,得到阿尼霞的稱讚,讓他特別高興。
這次他來到跳舞廳,希望還能看到阿尼霞。
跳舞廳裏居然人還不少!當然也多數是一些單身青年。那是一些比較上流的、有教養的青年。也有一些年長的夫妻檔或同居的拍檔們,他們是那些子女都長大單獨分開生活了,讓他們留守空巢的父母。他們也會在這家優雅的舞廳跳舞,直到半夜,因爲舞廳也供應咖啡、下午茶、酒水和比較正式的晚餐,他們可以在那裏享受整個下午和晚上。
這些人都穿得很體面,都是些紳士淑女:男士穿著筆挺而合身的西裝、頭髮梳得整齊,皮鞋擦得錚亮,胸前還插著花;女士們坦露前胸和後背的長裙或禮服,露出性感的乳溝,絲一般光滑的長髮如波浪似地瀉在雙肩,身上散發出Chanel 5號香水的高貴淡雅的香氣。這種舞廳不是用音帶伴舞,而是真人坐在樂池裏演奏著舞曲作爲伴奏的。這些演奏員都有很強的敬業精神,哪怕面臨死亡也會一絲不苟精確地拉出每一個音符,就像泰坦尼克號上那四重奏的演奏員們,在海浪前面巋然不動,一直演奏到被海水吞沒最後一個音符。
西孟穿得很正規,因爲他早有來到這裡度過最後時刻的想法。這家跳舞廳的門口高挂Business as usual(照常營業)的牌子,好像保持著歐洲從前貴族的傳統,面臨決鬥,毫不退縮,視死如歸,尊嚴高於生死,所以哪怕世界末日,營業照常!
跳舞廳裏,經理和男女伺者們同平時一樣彬彬有禮地招呼顧客,一樣地用信用卡收取費用和結賬,伺者毫無例外地讓顧客點菜、點飲料、點酒、點咖啡和糕點,他們照樣收取顧客的小費,就像一切都不會發生,這個世界還會不斷地存在下去一樣。這裡看不到一張慌張失落的面孔,人們照樣談笑風生,當樂曲響起時,大家成對步入舞池,翩翩起舞。西孟獨自一人坐在靠近舞池的一張餐桌旁,端起一杯馬提尼,慢慢地喝著,一面欣賞舞池裏的男女舞者們優美的舞姿。
突然,他看到阿尼霞了。她剛同一位滿有風度的白髮長者跳完一曲,從舞池裏走出來。他突然有一種衝動,想走上去請她跳舞。不知道爲什麽, 他從前常有的羞澀感忽然消失了。真的,都還只有十幾個小時可以活了,害怕什麽?他要不失時機地,在走向死亡之前向她表示對她的愛慕。
他充滿信心地走向阿尼霞,向她伸出手來,説:“阿尼霞,我想請你跳一個華爾茲。”阿尼霞說,“哦,是你,西孟,你也在這裡?”看得出,不期而遇見西孟,她心裏有一種激動和興奮。“我來給你介紹一下,這是我的爸爸。”阿尼霞指著那位白髮長者對西孟說,然後她又對那長者說:“爸爸,這就是我有時跟你和媽提起過的,我們公司最有才華的年輕的高級項目研究和設計專員西孟。”
兩位男人相互問了好。然後阿尼霞又指著附近一張桌子旁的一位頭髮花白,但氣質高貴、風韻尚存的女士,告訴西孟那是她的媽媽。西孟走過去,俯下身子,拿起她的手吻了一下,作爲見面禮。
當約翰斯特勞斯著名的圓舞曲《春之聲》響起的時候,他拿起阿尼霞的手,走進了舞池。
也是不知道爲什麽,他居然跳得極爲自如、優雅、從容,旋轉得輕盈而瀟灑、步點和節奏控制得恰到好處。他一生從來也沒有跳得這樣美妙過,阿尼霞根本不用帶他,只需跟著他的步點移動步子就行,兩個人緊抱著,好象合而爲一了。
他們都陶醉了。西孟這時候忽然滿是勇氣,看著阿尼霞的眼睛,一個一個字地清楚地說:“噢,阿尼霞,我美麗的阿尼霞,我愛你。哦,我是多麽地愛你。你知道嗎,我在心底裏默默地愛你已經有很多年了!我很遺憾,因爲我應該早就告訴你:我真正地、熱烈地愛著你!”
阿尼霞美麗的眼睛發出光彩,她深深地感動了,說:“我相信。我能知道。我早就能感覺得到,雖然你沒有告訴我。西孟,我也愛你,非常的愛你!我也早就想告訴你,我是多麽的愛你。我很高興我們今天能在一起,能彼此袒露感情。我永遠不想同你分離!”
走出舞池,他們走進跳舞廳的室外花園。星空是那樣的晴朗,滿天星斗,彎彎的上弦月已經升起。望著這美麗的星空,誰也不會相信這個美好的世界很快就要湮滅了。
西孟拿起阿尼霞的手,那柔軟的皮膚滑膩的指頭尖細的手,輕輕的吻著。突然,他將她摟進懷中,深情地吻起來。然後他建議他們一起去他的家。阿尼霞不假思索就同意了。
“你要不要跟你父母說一下,你不回家了?”西孟說。
“其實跟你來到花園之前我已經同爸爸媽媽說過了,我說今晚,這世界的最後的一個晚上,我要同我所愛的人一起度過。他們說:去吧,女兒,祝你倆今晚過得愉快!”
西孟擁有一套不大但是很精致的二臥室的公寓。走進公寓,阿尼霞驚奇地發現,這位她平時以爲是沒有很多情趣的書呆子,卻並非像人們所想象的那樣,家裏髒亂得一團糟。相反,除了書房裏書刊和文件多得有點兒淩亂之外,二個臥室裏都有雙人床,床上被褥都很乾淨,鋪得一絲不苟;主人房套的浴室裏漂著淡淡的香氣,浴巾挂得整整齊齊;起坐間和廚房也都相當整潔,不像有些單身漢的廚房,洗碗槽裏可能會堆積著幾天沒洗的碗碟。
西孟告訴阿尼霞,時間緊卻迫使他採取高效的自我管理法,就是做好組織工作,把一切弄得整潔而井井有條,這就代表著快速高效,可以少浪費時間。
西孟牽著阿尼霞的手走進寬敞的起坐閒。起坐閒的墻上挂著幾幅風景、靜物和花卉的油畫,雖非名家真跡,卻也情趣盎然;起坐間的一角還有一架立式鋼琴,旁邊的墻上挂著一把吉他。
西孟摘下吉他,打出一串四三拍的和弦,用他的男中音輕柔地唱起舒伯特的《小夜曲》:Laise flehen meine lieder, durch die nacht zu dir; In den stillen hain hernieder, liebchen komme zu mir! (我的歌聲穿過深夜,向你輕輕飛去;在這幽靜的小樹林裏,愛人我等待你!)
當西孟放下吉他時,阿尼霞伸出雙臂勾住他的脖子,對她說,愛人,我就在這裡,你再也不用等待了!霎時間,四片嘴唇緊緊地粘合在一起,四條胳膊緊緊相摟。西孟將阿尼霞抱到他的臥室,以後的事就不用細細描寫了。
西孟摟抱著阿尼霞說,“我真的不知道愛情有這麽美好,我真的不知道你能令我如此快樂得飄然如仙!真的,如果我們早些在一起,那該又多好啊!”
阿尼霞吻著西孟的額頭說,“當然。不過,感謝主,祂畢竟讓我們在最後的一刻在一起了!我不在乎天長地久,我只在乎已經擁有。”
在相擁中他們慢慢睡去,進入甜蜜的夢鄉,在這末日之夜…
(寫於2012年聖誕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