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國沒有恐懼和憂慮
洪丕柱
媽媽終于走了,被救主耶穌接走。
媽媽于1917年10月16日出生在中國武進縣(今常州市)的一個没落世家家庭,比俄國十月革命还早一个月。她現在走完了95年多的人生道路,終于在天國安息在上帝懷抱。
外公在陕西禁烟局做官,因为兩袖清風,病歸後全家生活十分清苦。善良而有愛心的外公外婆共育有兩個兒子和五個女兒,家庭教育造成媽媽一生非常善良、對人充滿愛、對窮人充滿同情。
認識媽媽的人都說她長得很美麗,又多才多藝,可是他們也知道,她的心地更美。外公在外省奔波,積勞成疾,只活了五十多嵗。此後家裏一切就由外婆負責。外婆叫周靜,同當時大多數女性一樣,是個沒受過正式教育的小腳婦女,但她知書達理,把家事和經濟料理得井井有條,還注重子女教育,特别是女兒的教育,說再窮也要讓女兒讀書。媽媽和她的姐妹們個個從小學習非常用功,成績優秀。爲了不給家庭增加負擔,她們都考進吃飯不用錢的武進女子師範學校,五姐妹中有四個當了教師。
女師畢業後,年輕的媽媽開始教書,不久又隻身到上海尋找工作,先在小學教書,接著被先父開办的工人業餘学院聘用。留學法國巴黎大學的文學博士的先父,相信教育救國,抱著满腔報國熱忱回國,從法國帶囘自由民主平博愛等思想。他將祖上傳下的有限資產用於開辦業餘學院,招收了二百多名工人,讓他們獲得免費教育。當然這種烏托邦的道路在中國被證明是走不通的,幾年後因財務困難業餘學院走到盡頭,卻讓先父和媽媽走到了一起。
中國解放前不久,上海物價飛漲,即使像先父這樣的高級知識分子家庭也感到生活艱辛。當時媽媽已有孩子,爲了照顧孩子,只能放棄工作,做全職母親,同時學習書法和國畫,並出售自己畫的扇面賺錢貼補家用。後來,在大學教書的先父將她和我們送到洪塘鄉下祖傳莊院生活,以減少生活開支,我們在祖父創建的小學上學,他自己則在寒暑假到鄉下跟我們一起過。
在鄉下,雖然我家當時還有農民幫助種地,也有傭人,媽媽卻在照顧我們之餘自己種菜、養雞、喂豬,年底請人殺了豬,把肉腌成鹹肉,慢慢吃上幾個月。媽媽勤勞、開朗、樂於助人和周濟窮人。她笑口常開,空下來還教農民識字,所以極受當地人的尊敬。解放軍剛開進洪塘時,她還一度擔任過婦女主任。她會彈琴,教人們唱《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白毛女》等革命歌曲。
解放軍剛開進洪塘時,有一個連駐在我們家院和四周村裏,連長住在我家書房,部隊同我們相處很好,他們軍紀嚴明,做了饅頭還叫我們小鬼去吃,也給我們講戰鬥故事。可是不久,鬥爭之風吹起。現在我們知道是誰不願看到人們和平相處,大力鼓吹人與人之间的鬥爭的。農民被發動起來搞土改,他們闖進我家,將先父書房裏的書一筐筐地擡到院子裏焚燒。媽媽當機立斷,一天晚上僱了三輛黃包車帶著我們從鄉下連夜跑到寧波城裏,除了幾件衣服什麽也沒帶,同在那裏接應的先父會合坐輪船回到上海。熬過了日偽時代的恐懼,媽媽不懂在她歌唱的明朗的天的解放時代她何以仍感到恐懼。
解放初,先父失業一段時期,媽媽先擔任里弄主任,同鄰居們相處很好,然後應聘當了小學教師,一度挑起家庭經濟重擔。媽媽多才多藝,工作非常努力,知识广博,語文、數學、自然、地理、音體美什麽都能教,獲得大把優秀教師、先進工作者、勞動模範、三八紅旗手等稱號,升任分校領導,光榮赴杭州屏風山休養。同時她任區教師進修學院兼職講師和區中心教研組工作,為培養年輕教師作出貢獻。媽媽的開朗和樂觀重新恢復。她幫助青年教師,關懷貧苦學生,把他們當作自己兒女,把我們的衣服拿去給他們穿,從家裏帶去飯菜給他們吃,還在經濟上資助他們。
可是媽媽的内心仍感到恐懼。反右鬥爭時,她親眼看到學校共青團支部書記,因爲當時上面鼓勵人們向黨提意見,她自己帶頭,結果變成右派被送去勞改。一向心直口快的媽媽,從此小心翼翼,不敢説話。每次做出成績黨支部動員她入黨,她都婉言推拒。她有心病:自己是從鄉下跑出來的,入黨以後是否會被人發現,變成混進黨内的階級敵人?這種内心的恐懼一直延伸到文化革命。
膽小的先父在文革中受驚嚇中風去世後,家裏的老保姆,當時被稱爲無產階級的,被煽動揭發東家的問題,她就揭發說我們是剥削階級。然後媽媽突然就被楸出來批鬥了。一時間大字報滿天飛,媽媽的罪行一大堆,從地主婆到資本家少奶奶到劉少奇修正主義路綫的忠實走狗,每天被批鬥、被毆打、被坐噴氣機、被侮辱、被罰跪在毛主席像前、被迫數小時彎腰低頭請罪、被罰做體力工和打掃廁所,每晚有寫不完的交代、檢討、自我批判,直到深夜。媽媽出於人的尊嚴,不肯低頭,不願承認莫須有的罪,所以挨打特別多,說她態度不好。她的健康被摧毀,多少年的恐懼終于變成現實。令她痛心的是,那些打她、斗她的人,好多是她無私幫助過的青年教師和貧苦學生。後來她被送到五七幹校勞動多年,接受再教育,長時間過勞使她的心臟受損、長期低頭和插秧造成頸椎和腰背勞損、農藥中毒又造成嚴重的皮膚病,她渾身是病,從幹校被送進醫院。
專案組經過幾年内查外調,終于弄清媽媽不是地主婆或資產階級少奶奶,更同劉少奇風馬牛不相干,特別是我家在鄉下口碑很好,公社還請我們去收回暫時被借用的我家的房屋家具和財物。媽媽被解放了。校革委會鑒于她的經驗和能力,要她重新擔任要職,可是她婉拒了,申請提前退休,將房屋和財物全部捐掉。她仍有恐懼,因爲當時說文化革命每隔七八年還要再來一次。
18年多前,即1994年媽媽移居澳洲。這是她一生最幸福的時期。在墨爾本和佈里斯本,她高興地參加各種社區的活動,交了許多新朋友,並經常應邀講話。她的生活豐富、多彩和充實,她愛看書報,非常留意國内外大事,能愛憎分明地評點時事。她拿起筆來重新畫她在年輕時學過的中國畫,她從事寫作,常在華文報上發表文章,還出版了她的文集《難以忘卻的懷念》。
可奇怪的是,晚年的後幾年,在一個安全的國家澳洲,在條件優越的安老院,她有時仍會感到恐懼、憂慮、緊張,想躲起來,說有人要來斗她、要來抄家,也擔心兒子被害、被殺、失蹤。爲何這樣?這只能説明她在中國幾十年生活的恐懼的經歷,已經滲透進她的心靈和血液,在心頭留下難以愈合的瘡疤 — 種恐懼在某些場合中會不由自主地在她心頭冒出來。
好在十年前,媽媽受洗歸主,成了主所愛的女兒。現在,媽媽,您不用害怕,您不再會有恐懼,不再會有憂慮。在主的國度,您有平安,現在我們慶祝您漫長而有意義的一生以及所作出的種種成就和貢獻,您安心休息吧。(2013年2月8日於澳洲墨爾本)
安息吧,丁妈妈!您已卸下人世间所有的痛苦和冤屈。而您高贵的品德与典范,会永远长存在我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