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友如文章選輯(六篇)
洪丕柱選編
注:除了2002年出版的丁友如文集《難以忘卻的懷念》,年逾八旬的丁友如並在墨爾本和布里斯本的多種華文報刊上發表了數十篇的文章。本人收集不齊,僅能從身邊所能找到的十幾篇文章中選出六篇,供文友們參閲。 洪丕柱
淘氣的小咪咪
去年十二月中,丕森和在上海的丕謨應美國朋友,畫家黃錦江之邀去紐約開畫展,並帶了夫人同往。丕森的女兒洪樹也去臺灣同學家渡假。丕森夫婦不放心我這八十多的老太獨自一人生活,把我送去洪亮的音樂室暫住,待聖誕節丕柱來墨渡假後,把我接去布里斯班住。
到洪亮家那夜,她告訴我,半個多月前一個晚上,回家途中看到一隻瘦弱的幼貓,在街邊有氣無力地發出悽慘的”苗鳴”聲。她想,是不負責任的貓媽媽不小心將牠撇下以至牠迷了路,還是狠心的主人把這頭其貌不揚的醜小貓扔了?想到這可憐的小生命說不定會給汽車輾死,她一時動了惻隱之心,把它揀回了家。
她找了個竹簍,按上棉墊,讓牠在衛生間暫時棲身。然後開車趕到超市,買了好多盒優質貓食和紅、黃兩個塑料碗,作牠的飯碗和水碗,再買了除虱藥。她剛在碗中放上貓食,餓極了的小貓便撲上去猛吃,吃飽就在棉墊上乖乖睡去。第二天早上,她給小貓洗了個熱水澡,並給牠上了除虱藥。
日復一日的悉心照料,半個多月下來,這瘦骨嶙嶙的小貓的身上漸漸長了肉。說完,她就迫不及待地領我去衛生間看小貓。
“這麼醜!”我一看到那貓,就不禁叫了起來。
仔細瞧去,這醜小貓屬於花狸貓一類,如果毛色深黃淺黃相間,皮毛有如虎皮,那就非常可愛了。記得我小時候,母親因家中有鼠,養了隻毛色深黃淺黃相間的花狸貓,胖乎乎的,綠色的大眼睛,顯得機靈而精神,酷似一頭小老虎,人見人愛,家中老鼠從此絕蹟。
眼前這隻小貓卻是灰不溜秋的,毛色由兩種差別不大的灰色組成,尖尖的臉上長著兩隻灰色無神的小眼睛,尾巴絕細,看來是隻沒精神的”煨灶貓”,幸好肚子上長著雪般的白毛,稍微增加了些美感。
大概因為半個多月的相處,洪亮已對牠有了感情的緣故,她說牠現在已長胖、長漂亮多了。為了牠能長得快些,她給牠吃的是優質、營養全面的貓食,一天喂幾次,每周還給牠洗幾次澡。
一次,我看洪亮給牠洗澡。她先把牠放在一大盆溫水裡,用香皂給牠塗遍全身,然後邊搔邊用溫水沖,用梳子把牠的毛梳理幾遍,再用除虱藥抹遍牠的全身,然後把牠裹在大毛巾裡擦乾,最後用吹風把牠的毛吹得鬆鬆的。前後總共個把小時。
貓也懂什麼是舒服,洗澡時不叫不吵,乖乖任人擺佈。洗完澡後牠四腳朝天,躺進窩裡睡懶覺。睡醒就吃,吃飽就去花園裡玩皮球。
我在洪亮那兒住了二十天,每天除了看書、看報、種花、澆水,閑來沒事時就在花園裡逗小貓玩。 我給牠起名咪咪。
每天清晨我去花園做操前,總要先給牠喂食喂水,牠只要聽到我開門聲,馬上會跑來圍在我的腳邊轉,用頭撞我的腿,用爪抓我的腳。我把腳抬起來,嗨,牠居然會用兩條後腿站起來,用前腿來逗我。我做操時,牠在我腳邊撞來撞去,或打滾,或舔我的腳背,向我表示親熱,這樣同我瘋上幾分鐘,才去吃牠的貓食。我給花澆水時,牠總在我前後纏繞,或跳上花壇,在花叢中鑽來鑽去。我怕種下的花苗被牠弄壞,剛伸手想打牠,牠就機靈地逃開。
園裡的三個小球是牠的玩具。牠喜歡仰面躺在地上,把小球抱在胸前玩,或用爪抓它們。球滾開了,牠再趕過去把它抓回來。聖誕夜,洪亮特地給牠買回一個排球大的紅汽球,把它掛在車庫邊。第二天早上,咪咪一看到紅汽球,連早飯都顧不得吃,馬上就沒命地去玩汽球。不幾分鐘汽球就被牠抓破了。我剛舉手想打牠,牠自己也知道闖了禍,早逃得無影無蹤。真讓人好氣又好笑,拿這小淘氣沒辦法。
小淘氣咪咪在我同孫女的精心照料下一天天長大長胖。原來的尖臉小眼睛變成了圓臉大眼睛。灰不溜秋的毛呢,由於營養好,也變成深灰淺灰相間,毛色柔軟光亮多了,特別是牠漸漸變得靈活機警, 惹人喜愛了。
我來布里斯本已幾星期了,可還時常惦念著這淘氣的咪咪。想來牠一定長得更大更活潑可愛了。
(8月3 日晨,丕柱告訴我,洪亮昨晚來電說,她的咪咪被汽車撞死。突然聽到咪咪的死訊,我居然傷心極了,馬上翻出這篇在一月份寫的短文,以此作為對牠的悼念。)
可愛的澳洲工人
十月底,兒子丕柱去堪培拉開會,要第二天晚上才回來。誰知他中午離家後,傍晚突然刮起大風,繼而下起傾盆大雨,直到半夜。我一宿沒能安眠,第二天五點鐘就起身,推開前窗,竟嚇傻了眼,前花園已變成一片汪洋澤國!
布里斯班多坡地。我家對馬路及前門外地勢稍高,因而車道從馬路進入院內是成斜坡的。下暴雨時,雨水雖會沿車道的斜面流入前院,由於路邊水管排水性能良好,分走了大部分雨水,所以短暫的暴雨,流入前院的水對我們不會構成任何威脅。
可是,猜想是整整下了大半夜滂沱大雨,前門外車道地下橫過的水管內水壓太高的緣故,竟使之爆裂。從地下冒出的水的沖力,竟把車道右邊約兩平方米的草皮整個兒頂起,高出地面約一尺。水從被頂起的草皮底下,形成幾股強大的水流,沿斜坡狀的車道一個勁地嘩嘩朝我們的院裡沖進來。
這強大的水流夾帶著泥沙和大小石子沿著車道沖進車棚。泥沙石子堆積在停在車棚中的汽車周圍,形成厚厚一層,看起來好像車輪已陷入了泥石流一樣。
我前後觀察了一下,水流通過車棚向後院沖去,如再不止住,後花園也會被淹。必須打電話給市政府的搶修隊,請他們馬上來阻斷水流,修好水管,否則,不用多久,我這孤立無援的老太就會被這天降洪水團團困在屋內。我心中恐懼卻束手無策,因為一則時間尚早,路上還沒有行人車輛可以攔截請求幫助;二則不知搶修隊的電話;三則即使知道,也因語言不通無法說明情況。
這時,我真覺得人力之無能,只能望水興嘆,眼睜睜地看著它在我家院內肆虐。
我家住在洋人地區。西邊鄰院原來住著一對老夫婦,女的長期臥病在床,男的叫泡普大爺,雖然高齡八十多歲,依然熱情爽朗,樂於助人,且有一手技術,能幫我們排解各種困難,如水龍頭關不上、汽車發不出,他總是樂呵呵地過來,三擺兩弄,問題就迎刃而解。有一次他在自己的花園看到我兒子割草時割草機發生故障,就主動地把自己的割草機推來讓他使用,並把我家的割草機拿去修好。可是三年中兩位老人相繼去世,房子也被拆除,成了一片白地。面臨這樣的困難,我更倍覺得對泡普大爺的思念。
東鄰的大花園內住著一對年輕夫妻,平時早出晚歸不見影蹤,而且他家的前門開向另一條街。
現在我只能伸長脖子,寄希望於對馬路的三家人家。幸好不久我見到斜對面那家的主婦出現在陽台上。她居高臨下,看到了我家水漫金山。我立即冒水衝到馬路上,拚命向她揮手做手勢示意請她打電話給搶修隊。看到這情景,她當然不用我多費勁也能了解情況,轉身回屋就去打電話。
才十分鐘,搶修車就趕到了,快得連我都不能相信。兩名工人,似乎是師徒倆,從車裡出來,立即動手先把水流阻斷,接著用電鑽把水泥車道鑽開,找到破裂的水管,把它挖出,旋即又開來鏟斗車把挖出的碎水泥塊和破裂的水管鏟走,又運來一根丈把長的大水管,接裝好,最後再在車道挖開的地方舖上厚厚的一層黃沙碎石,在兩面擺上橘黃色的施工標記,告示行人注意。
水很快就退盡了。他們埋頭苦幹,動作麻利,配合密切,態度認真負責,從早上六點到十二點半搶修結束為止,除了中間休息一會,實足連續工作六個小時。我看他們辛苦,給他們準備了茶水,可他們連碰也沒碰。我奇怪,澳洲工人居然也和南京路上的好八連一樣注意”三大紀律八項注意”。
修完水管,他們把門前左右的草坪打掃收拾得乾乾淨淨,還用桶把車道上的泥沙石子一桶桶拎走, 再用水把車道沖淨,不留尾巴。臨走時,他們告訴我,十天後待地下乾透,他們還會再來,把挖開的水泥車道補好。
我為他們踏實勤懇的工作態度大大感動,向他們敬個禮、豎起大拇指示意他們幹得出色。他們臉上露出使我覺得十分可愛的笑容,兩話沒說,揮揮手,開車離去。
僑居澳洲六年半,還是第一次同澳洲工人打交道。我覺得他們真是純樸、憨厚、可愛!
年 夜 飯
中國人一年中最重要、最隆重的節日是農曆新年,特別是一年的最後一夜年三十夜,或稱除夕夜。 這夜,全家都必須團聚在一起吃年夜飯,共享天倫之樂。
在上海時,我大部分時間同大兒子丕謨一家同居。每年年夜,在蘇州工作的三兒子丕森一家必趕到上海丕謨家,在上海的二兒子丕柱一家也必會去那兒,大家一起吃年夜飯。
丕柱和丕森的女兒最喜歡去大伯家吃年夜飯,可同堂兄堂姐開開心心地在一起玩,還可以拿到祖母、大伯大媽爺叔嬸娘的壓歲錢。
那天大人不會對他們”做規矩”,他們可以無拘無束、隨心所欲地玩個痛快。他們不必彈琴、做功課,可以放花炮、吃各種好吃的糕點、零食,還有他們最愛吃的暖鍋(即火鍋)。
年夜飯的菜特別豐盛。我一般要準備四冷盆、四熱炒和幾個大菜:切得方整的豬腿肉塊燒筍乾、紅燒青魚、一大碗黃豆芽炒金針、木耳。壓軸戲是一個暖鍋:燒得旺旺的炭爐上架著一個銅質圓環形的鍋,炭爐的上部穿過鍋的中心,像煙囪似的突出在鍋上方,熱量從中心向四面八方傳入鍋內。鍋中放滿蛋餃、肉圓、魚圓,大家還將菠菜、生魚片、生肉片、蝦仁和粉絲等放入鍋內燙著吃–在寒冬的夜晚,這是非常受歡迎的菜。
年夜飯的菜都有深切的含義,對即將到來的新年寄託著希望:蒸騰的暖鍋象徵飛黃騰達,金色的蛋餃象徵元寶,豆芽看上去像古時的如意,所以叫如意菜,象徵著萬事如意,大方肉塊象徵財富,筍乾在江南土語中叫”朝皇板”,即上朝見皇帝時用的玉笏,象徵著想做官的讀書人的仕途或事業發達,魚則象徵年年有餘。
中國人確實很聰明,不管富人窮人,對年夜飯的菜總很重視,總要能討口彩,哪怕家常菜一條小魚、幾塊豬肉、一把微不足道的豆芽,都要能反映出他們對未來的希望。這些雖然都是封建社會留下的習俗,現代中國人仍捨不得丟掉,所以在我看來,現代農曆新年仍然充滿封建意識。
自從丕柱、丕森兩家定居澳洲十多年來,我家過農曆新年的封建習俗終於不打自破。丕謨從上海來信說,”自兩個弟弟移居澳洲、母親亦隨之去澳洲生活,兒女去德國和日本之後,過去三家聚集我處吃年夜飯的情景早已光陰難再!”他最近幾年,每逢農曆年,就同太太一起外出旅遊–去年去了北京、今年去了廬山,倒也瀟洒脫俗。
我今年在布里斯本丕柱家過年。大年夜他仍工作到傍晚六點才回家。一回家他就說,今晚不必做飯了,我們去中國城吃年夜飯吧。於是我們,還有他的朋友,一起去中國城。可是到了那兒,雖然時間還只有六點半,絕大多數的飯店都已高掛滿座牌,桌子均早就定出。我們在中國城來回兜了幾個圈子, 最後才在一家中型餐館覓得座位。但這家餐館沒有點菜,只供應固定菜單的海鮮套菜。
我環視餐館,大中小圓長方十幾個桌子都被佔滿。我們獲得的一張小桌,食客尚未結束,老板就讓我們在邊上等了。有人在邊上看你吃飯,你怎能吃得爽快?所以我想他們最後幾個菜大約會吃得很不舒暢的。
等服務員利索地收拾好桌子,我們坐定當,我才驚訝地發現,餐廳裡竟然三分之二是洋人,而且好多是拖男帶女全家出動。還有兩個大圓桌,華人洋人青年男女混雜,他們不時在用英語或華語交談。我猜想他們也許是大學的同學。還有一對老夫妻模樣的洋人,看上去挺親昵恩愛;我們對面的小桌上坐著兩對中年洋男女,正津津有味地埋頭吃著,吃完每人拿出一份錢,由其中一位女士去付賬,明顯是 “劈硬柴”。服務員還來不及收拾這張桌子,馬上又有一胖一瘦二個洋男人在桌邊坐下。靠門左角一張大圓桌,圍坐著十多位洋人,其中包括幾個小孩;右邊那張大圓桌卻被十幾名華洋青年包了,看來是在慶祝誰的生日。
果然,霎時間餐廳的燈光暗了下來,只見老板笑嘻嘻地雙手捧出一個冒著絲絲光焰的大蛋糕,送到這張桌上,頓時大伙唱起生日歌,連素不相識的人也一起跟著唱起來。歌聲四起時,餐廳的燈再次亮起。看來這位老板做生意真有一套本事,一套讓顧客開心的噱頭。
此時還不斷有人從門口進來,但餐廳內早已座無虛席。老板還是笑臉相迎,不肯讓送上門來的生意跑掉。他叫服務員在門外的街上加添了四、五張臨時餐桌,弄來了好多摺椅。一轉眼餐館的容量又擴大了很多!
由於食客多,我們足足等了半小時,服務員才送來套餐的前兩道菜:一盆去頭去殼油炸的大對蝦和一盆炸魚塊。大對蝦從前在上海叫明蝦,是我最愛吃的海鮮,解放前菜場中多的是,價格也公道,因此我家常吃。但燒得最鮮美的是新雅飯店的清燒大明蝦,隻隻有半尺多長,而且是帶頭帶殼燒的,蝦殼呈半透明的橙紅色,蝦頭內有一塊火紅色的蝦腦,盆裡的蝦汁也是紅橙橙的,盆邊還放上一些嫩綠的香菜作裝飾,色香味真是無與倫比,我至今仍記憶猶新。解放初菜場還能買到大明蝦,此後它就從菜場神秘地絕蹟,只有在高級賓館才能吃到它,老百姓同它再也無緣了。
吃到一半,突然冒出了一個令人振奮的插曲:馬路上來了調龍燈的。黃緞子上銹著金色圖案和鱗片的新縫製的長龍,在十多名精壯的華人和洋人小伙子的舞弄下,顯得姿態變化多端,配著震耳欲聾的劈啪的鞭炮聲,中國年的氣氛頓時驟增。餐廳中幾個大個子洋人,把孩子馱在肩頭,擠到馬路邊去看熱鬧,而脖子上騎著的小朋友則害怕得用小手捂緊耳朵。
這頓同幾十位華、洋男女老少一起進餐的年夜飯熱鬧而情趣別具,而且菜餚也很鮮美豐富,共有十道,外加冰淇淋和水果,雖然價錢比平時貴了二倍以上,仍讓我留下美好的印象,是頓地道的華、洋共慶中國新年的別開生面的年夜飯。
排隊飲茶的隨想
農曆年初二(星期天)上午,朋友邀請去布市市區飲茶樓餐廳飲茶。我們到達時是十一點多,只見店堂已座無虛席,等候的隊伍排到門外。好容易排了個把鐘頭,才輪到我們入座。
恍惚中,如電影蒙太奇鏡頭似的,我被拉回四十年前的上海,中國的”自然災害”期間,仿佛身處愚園路江蘇路附近那家廣東飯店門口。
那時我家每周六傍晚都要去那個飯店門口排個把鐘頭,為的是吃到紅燒小魚、黃豆肉骨湯、肉絲豆腐、鹹菜發芽豆之類可憐兮兮的幾個菜。
但對我那幾個書呆子兒子來說,為了吃頓飯而排上一個鐘頭的隊,在時間上是很大的浪費,所以他們都人手一書,我和我先生則人手一報。
四十年前中國連續三年特大而遍及全國的所謂自然災害,我至今無法忘懷,因為饑餓的滋味實在是不好受啊!
上海那時還算是天堂!鄉下農民只能以樹葉、樹皮、草根充饑,一時餓殍遍野,慘不忍睹,餓死的人數以千萬計;連我外甥工作的中小城市,也得在糧食中摻樹葉粉或玉米芯粉,大家都因營養不良而得了浮腫病。
上海那時除定糧外,每旬每人只有二兩瘦得皮包骨的豬肉配給,外加每人每月五兩油和每周一兩糕餅券。蔬菜呢?每人每天二兩”喇叭菜”,現在的青年不會知道這是什麼菜了。其實這是卷心菜,因為缺少肥料卷不起心,只長幾張墨綠的外葉,成了喇叭形,有人更幽默地叫它”光榮菜”。後來政策放鬆些, 出現了幾個自由市場,價格貴得驚人,魚、肉十元錢一斤(當時人們的月薪才幾十元),雞蛋五毛一個,但因為貨源少,還是有人搶購。當時我是勞動模範,黨支部說要發展我,要我上黨課,而且為了”考驗” 我, 要我不去自由市場搶購,我只能唯命是從。
但看看四個兒子,最小的在小學高年級,其餘在中學和大學,正是長身體之時,定糧因為要搭配麵粉山芋,早晨只能喝稀粥,中午吃個只放點鹽不放油的烘餅,晚上燒鍋光榮菜飯。因為伙食缺油少葷,他們天天饑腸轆轆,個個長得如豆芽,父親心酸地說他們”面有菜色”。在大學住讀的老二丕柱說,食堂早上規定每人兩碗粥和一些醬菜,另有紅燒黃豆,但要吃一勺黃豆,必須放棄一碗粥,為了增加點蛋白質,他寧可捨粥求豆。
我們夫婦倆看著四個面黃肌瘦,卻仍然拚命用功讀書的兒子,心疼極了,於是決定每周六傍晚去上面所說的那家飯店,在慘淡的燈光下排一個鐘頭隊開頓小葷,為他們增加點營養,儘管魚小得像貓魚、 豆腐羹裡要戴起眼鏡才找得出幾根肉絲,而骨頭湯裡的骨頭是名符其實無肉的骨頭。有時我們也去那家飯店對面的一家麵館去排隊,每人吃碗菜湯肉絲麵。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改革開放以來中國已有很大的變化,物質生活逐趨豐富的今天,絕大多數的人已不知饑餓兩字的意義了,其他很多方面也已正在同國際接軌。而我亦有幸得以在有生之年出國,在這美麗、平等、自由、民情純樸、充滿友愛、藍天白雲和空氣清純的人間天堂澳大利亞安渡餘生,而偶然排排隊,也絕不是為了吃小貓魚、肉骨頭和幾莖肉絲而已,而是烹調得法的美味海鮮!
儘管如此,四十年前排隊吃飯的情景,依然深深地烙在我記憶之中!
難以忘卻的懷念
兒媳迪珊離我們快三年了,但她那那會說話的大眼睛,潔白的牙齒,永帶微笑的甜甜的臉和一雙靈巧的手,永遠使我難以忘懷。
她會編結各種花式的厚薄毛衣,會用縫紉機製作各式新穎的衣裙,燒得一手可口的中西菜餚,能做各種美味的中西點心:飽子、餛飩、餃子、湯糰、粽子、糕點餅乾、裱花奶油蛋糕、蘋果餡餅直到果醬,還寫得一手秀麗的好字,會用打字機和電腦熟練地打中英文稿–1994年三兒丕森的一篇長達幾十頁的畢業論文,因他當時自己尚無電腦,就是寄來讓嫂嫂迪珊幫他打的。
迪珊原是我二兒丕柱在上海外國語學院夜大高級英語班的學生。她很同情丕柱的喪妻之痛,有時幫老師抄文稿,有時給老師送些自製的糕點好讓他在夜半寫作時點饑。一次她來我家,看到丕柱房裡的日光燈壞了,她二話沒說,第二天就帶來燈管、零件、工具,使日光燈重放光明,我方知她在做工程師的父親的從小訓練下,對家裡各種物件還能自己動手修理,真可謂能文能武。
那年清明,丕柱去蘇州為前妻掃墓,迪珊主動要求陪他去,丕柱大受感動,從此師生間萌發戀情。
正在這時,迪珊查出懷有肝炎–原來她父親想讓有氣喘病的她增強體質而買了人體丙種球蛋白給她注射,反而使她染上肝炎–我即表示不同意他們繼續發展,因為丕柱前妻患病五、六年,經常住院,他每天下班即去自由市場挑選鮮魚、活雞、甲魚等營養品,由我燒好他送到醫院侍候病妻吃完,為她洗好腳,再趕回家匆匆吃好晚飯,去夜大教課,課後回家已九點多,還要翻譯寫作。我不僅每天包攬買燒洗掃,還要照顧他女兒洪亮做功課,而且當時他已準備去澳洲深造,我當然不願他再娶個身體不好的回來自討麻煩。
可是丕柱深愛迪珊,早已打好肝炎預防針,一定要娶她為妻。幾個月後迪珊大出血進醫院搶救,醫生先後發出六次病危通知,原來她的肝炎發展迅速造成硬化,醫生認為最多還有二年壽命。主治醫師梅教授是丕柱從前的學生,勸老師要慎重考慮。丕柱回答說,”即使這樣,我也要同她一起生活兩年.”
兩人堅貞不渝的愛情打動了醫生和雙方父母,迪珊母親淌著眼淚說,”丕柱實在太偉大了。”
醫生的努力、丕柱的照顧和迪珊的樂觀,使迪珊在幾個月後病情穩定出院,經過一段時間在家休息恢復,他們就結婚了。迪珊過門那天是丕柱的生日,沒有新房、沒有賓客、沒有筵席,我做了麵條和幾個家常菜,就是他們的婚宴兼丕柱的生日慶典。
為了使迪珊的病情進一步穩定,丕柱把已獲的簽證延期了一年,到1988年中期才到澳洲留學。新婚夫婦從此過起牛郎織女的生活,每周往復於上海布里斯本間的纏綿情書和越洋電話,緊繫著兩顆赤誠的愛心。
1990年3月2日迪珊終於到澳洲伴讀,當起了丕柱的賢內助,煮飯、採購、管帳、打字… 成了丕柱的一條胳膊,使他先後修了兩個碩士課程,踏進高等學府任教,登上國際學術會議的講台,並同迪珊比翼齊飛,在布里斯班周近、悉尼、墨爾本留下了足蹟,生活充滿美滿幸福。
三年後,迪珊被查出肝右葉患有癌塊,住入亞歷山大公主醫院,由澳洲肝外科第一刀阿姆斯特朗教授主刀切除,五個月後又查出左葉另有一個癌塊,再由阿教授主刀切除。雖然連續兩次大刀,迪珊卻奇蹟般地恢復很快,除了醫生高超的水平,丕柱悉心的照顧,迪珊的樂觀開朗,愛情的偉大力量也起了重大的作用。
迪珊對生活永遠充滿樂觀,每天都以微笑和古典音樂迎接新的一天的生活。只要體力許可,她從不閑著,除了把家務安排得井井有條,作為丕柱的管家和助手,還到華人小學教中文,去大學和學院擔任part time文書工作,去學院學習電腦課程,有時還在家裡開學館,教大中學生中文,經她輔導的學生,有的在全國中文演講比賽中奪得冠亞軍。
1997年1月底,她又因病住院。在病房她受洗成了基督徒,每天堅持學習聖經,直到5月4日蒙召歸主,面帶微笑地去了天國。
蒙召前她頭腦清晰,囑咐家人不要悲傷,因為她很滿足,感謝主給了她額外的生命,並感謝丕柱讓她過了十年非常幸福愉快的生活。
丕柱雖痛不欲生,仍強忍眼淚,向終身的情人,最愛的妻子告別。迪珊的臨別囑咐不能不聽:他盡力克制悲傷,頑強地活下去。我是他倆愛情譜成的一部偉大而感人肺腑的現代戀歌的見證人。
迪珊去世近三年了,丕柱還在為他的這段生死戀情撰寫著回憶錄。三年來,只要他不出差或離開布里斯本,每周六上午他必去迪珊安息的墓地看她,不管烈日炎炎,不管括風下雨,從不間斷。起先總是帶去一束鮮花,但鮮花易被太陽曬枯,後來我在家裡種栽了好多盆花,他就在她的墓碑兩邊各擺一盆, 每隔一段時間掉換一次。
每次丕柱去探望迪珊,總是先在墓碑前望著迪珊帶笑的遺像默祗,微微顫動的嘴唇似乎在同她傾訴什麼,然後用手帕輕輕揩掉遺像上的灰塵,或用水沖去磨光花崗石碑上的泥漬,或拔淨墓碑周邊的野草,最後把花盆下面墊的盛水器灌滿水,這些水能供盆花一周的需要,然後深情地離去。
我也常跟他去看迪珊,一刻鐘到半小時的憑吊,誰也不出聲,一切都在默哀中進行。
回憶起1987年2月上海長征醫院梅醫生”最多活兩年”的結論,到1997年5月迪珊逝世,她實足活了十年以上,這是偉大、真誠、純潔的愛情創造出的奇蹟!
2000年4月於布里斯本
也談現代小和尚
12月7日,《文苑》發表施國英女士的文章《現代小和尚》,談到她在廈門南普陀寺參觀時看到幾名小和尚,他們腕上戴錶、鼻上架墨鏡、手中搖紙扇,在悠閑地聊天,其中還夾雜著一名老婦,隨便拿供品吃,並分給小和尚吃。她由此結識了一名叫釋世澄的小和尚,還互留地址,通了幾封信。釋世澄在最後一封信中說他要到美國去了,她說她也沒問,一個和尚去美國做啥。
這篇文章使我想起八十年代初僧侶短缺,上海就聽說產生了一批職業和尚,他們白天穿袈裟、掛佛珠在廟裡念經做佛事,晚上戴頂帽子穿上便服到大排擋吃魚吃肉。後來為了培養和尚接班人,有些寺廟辦了佛學院,多數是正規而嚴肅的,鬆懈隨便的極少。
大兒丕謨信佛,常有佛學院請他去講學或揮毫,我曾隨他去過普陀山佛學院、靈岩山寺等。佛學院除學經外也學習文化知識、練習書法。學員每天早上五點、晚上七點集體到大殿上早課和晚課,念經一小時。此時佛殿燈火通明,香煙繚繞,鐘磬梵吹,法音抑揚,小和尚虔誠地禮佛誦經。我因丕謨的關係也認識了幾位現代小和尚,其中記憶較清楚的有三位。
一位是靈岩山寺小比丘常定,當時二十來歲,原籍福建,母親信佛,文革浩劫中家頻絕境,因此小小年紀便出家當了和尚,後來轉輾到靈岩山寺。在觀看丕謨揮毫時他迷上了書法,堅決要拜他為師。丕謨見他聰明伶俐、虛心好學,破例收為弟子。他經常把自習的書法寄丕謨指導,還偶爾在周日專程從蘇州來滬登門求教,把平時積累的作品帶來請丕謨批點,我們總留他便飯,為他加燒幾個素菜,師生感情很好。改革開放後的留學潮中,他以佛教徒的身份去了美國。幾年後他來信說已進紐約大學,在學習中認識了一位美麗聰明心地善良又對他一片痴心的蘇州姑娘。經過激烈的思想鬥爭他還俗了。是年暑假兩人回蘇州共結連理,小夫妻專程來滬拜訪恩師,告知十月份兩人即將返回紐約大學繼續深造, 昔日光頭披袈裟的小僧,已成西裝革履的留美學生了。
另一位是浦東某寺的當家和尚大熙法師,當時二十多歲,白淨面皮,戴一副黑邊眼鏡,透過鏡片是一雙睿智的眼睛,看上去聰慧斯文,像個很有修養的讀書人。他自小由尼師聖智法師收養長大,小小年紀就在聖智法師的長期熏陶下潛心禮佛誦經,後又拜傳導法師為師。幾年前大熙法師隨出國熱去了日本,不幸染病回國,在福建莆田廣化誦經念佛,近年重返滬上,在石泉路某新村建立佛堂。大熙法師很佩服丕謨的為人、學識和灑脫的書法,從而結成忘年之交,常有往來。他現在已有三十多歲,仍然一身袈裟,一串佛珠,一心禮佛,人品令我佩服。
還有一位是上海圓明講堂的客座小和尚智善,安徽人,二十多歲,能說會道,極仰慕丕謨博學多才, 自稱是他的書畫弟子。一次他特地請我們去圓明講堂,把多年所習的字畫拿出來請丕謨指點。其中有一幅少女畫像,說是他從前的女友。我猜測他可能是因失戀而削髮為僧的,大約塵情尚未割斷吧。96年我回滬探親時,聽說他也去了美國,從此斷了音訊。
我私忖,小和尚也隨潮流掀起了出國熱。大約美國是最民主、對宗教人士最寬容的國家,和尚比較容易進入吧,所以頭子較活絡的小比丘就想方設法去那兒。當然去的小比丘有繼續潛心學佛習經的, 但美國畢竟是花花世界,因而動凡心還俗的也有的是。
丁妈妈不仅气质高雅,还写得一手好文章,敬佩。
丁妈妈,我是您忠实的读者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