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母親的文章

我曾寫過若干的關於母親的文章,都是一些生活中的瑣事,應能反應母親的為人和形象。這裡選擇兩篇,供文友們參閲。母親的油畫肖像是我弟弟,著名畫家洪丕森所畫。畫於2009年,其時母親91嵗。
 

  

母親和骨頭

 

 

洪丕柱

自從母親從墨爾本的弟弟那兒飛來佈里斯本陪我同住以來,我很少請人來我家吃飯了,這不光是怕增加八十高齡的母親(她喜歡告訴人家她的中國年齡,即她已經八十二嵗了)的麻煩,因爲家裏的煮飯做菜之類的事都是她包下來的,更怕別人發現我是個不孝之子。

在餐桌上,他們會發現,我的老母專吃雞骨頭、魚頭和肉骨頭之類的東西,而把雞肉、魚肉等送到我的碗裏,供我享用,而我呢,毫不推辭,照吃不誤,好像理所當然似的。

其實很冤枉,因爲她剛來時,我抗議過,可是沒用,每次她都說她是喜歡嚼骨頭、啃魚頭,而不喜歡吃肉的。我終於抝不過她,只好讓步,不料從此成了規矩。

這每每使我想起,作爲“毛腳”時,第一次去見未來的丈人時的情景。同迪珊對我樣樣都欣賞、事事都讚揚相反,她父親卻事事對我採取保留的態度。

所以我同迪珊熱戀時,一直只敢等他出差時才去她家同她幽會。

忽然有一次迪珊告訴我,她父親準備同我見面。我那時不是滿心激動,而是像犯了錯誤的小學生去見班主任那樣,戰戰兢兢地去了。由於緊張,我已經記不清那天我們說了些什麽了,只記得他抽著大雪茄煙,慢條斯理地問我的問題中的一個,“令堂喜歡吃些什麽?”

我想機會來了,他大概是要請我媽吃飯了,所以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家母喜歡吃魚頭、啃雞骨頭、肉骨頭。”

我很清楚地記得他當時皺了皺眉頭。之所以記得很清楚,是因爲他這個表情,叫我坐立不安,渾身開始出汗,雖然那季節差不多已經接近冬季了。

他皺了皺眉頭說;“世界上哪有天生喜歡吃魚頭、啃雞骨頭、肉骨頭的人?誰不喜歡吃肉?她恐怕是想把好的省給你們吃,又怕你們不好意思吃,就假裝說喜歡吃這些東西的吧?”

這句話令我羞愧得無地自容,我好糊塗,怎麽沒想到這一點呢!我們家吃雞、吃蹄膀、吃魚時,她的確都是先把父親喜歡吃的部位揀給他,然後把其他稍好些的給我們弟兄幾個,最後才把那些皮啊骨的留給自己的。

這是典型的中國母親的高尚品質啊!

可是現在迪珊去世了,女兒在墨爾本大學讀書,家裏只有我們兩個。澳洲的生活要比以前在中國好多了,說什麽也應該有足夠的肉給她吃的,可是她仍然專門愛挑魚頭、骨頭吃啊。

留洋多年回國的父親,身上融合著中西兩種文化。奇怪的是,哥哥接受了他身上的中國文化,凡事謙虛推讓,說話溫文爾雅;而我卻接受了他的西方文化,説話直截了當,處事快捷果斷,不大會中國人的那套太極磨功;弟弟呢,則處於折衷狀態,會按照情況時而謙讓溫婉、時而爽直坦誠。

所以母親在三個地方輪流居住,倒要學會不同的處事方式。令我欣慰的是,她說在我這裡住挺自在的,因爲我從來不幹涉她做什麽、買什麽、燒什麽、吃什麽,一切都隨她的便,包括吃飯時專門挑骨頭啃。哥哥什麽事都不讓她做,生怕累著她;弟弟會讓她做她所喜歡的事,但是不准她啃骨頭,原因是,萬一母親啃骨頭時不小心咬壞了牙齒,澳洲看牙醫的費用會吃不消。

可是,八十或八十二嵗的母親,還沒有一顆假牙呢!

這樣看來,她應該是本來就真心喜歡吃魚頭、啃骨頭的,而不光是想把好的省給我們吃。抑或是,由於一貫把好的省給我們吃,長期專吃骨頭的她,慢慢悟出了骨頭的真味,從而變得醉心於此,並精於此道了 – 她啃骨頭啃得特別乾淨,技巧完全屬於專業水平。

先有雞抑或先有蛋,母親對啃骨頭的感情和愛好,應該也屬於這類很難説清楚的問題吧。(寫於1997年9月。本文在上海發表後,曾被選中,由上海人民廣播電臺作朗誦廣播。)


老 母 請 客

洪丕柱

周六上午照例陪八三老母購物。可是今天到了午餐時間,購物尚未完成。

老母對我說,”我們別趕回家去了,中飯在外面吃罷,我請客。”

要讓靠政府補貼的老母請客,當然不好意思。我說:”還是我請您吧。”

每次老母在我家住,我在外吃飯的次數就明顯減少,因為回家總有熱飯可吃。只在有限的場合,或出於公務需要、或從國外或外地來了親友、或所參加的組織有活動,才在外參加飯局。好處是,吃進的油水少了,體重能有所控制。

老母平時為我做飯,今天居然還要請我在外吃飯,叫我怎麼好意思?我當然要搶著說我來請她了。

可是老母是認真的。她說,”我不是昨天收到十元稿費嗎?就拿這錢請你吧。”

我從小養成了所謂”外國脾氣”,最不喜歡講客套,看到老母認真,便不再同她爭奪請客權。如果是家兄在這場合下,是非要爭到由他來請不可的。我們兄弟仨,老大典型傳統的中國脾氣,我十足外國脾氣,老三中西結合,見機辦事。老母是深知我們之間的區別的。

十元錢當然吃不了什麼,於是老母想到有家午餐只需五、六元的中餐館。我們點了兩份午餐:牛肉和雞,有飯、有肉、有蔬菜,兩人分著吃,還吃不完。吃完付賬,才十二元多,老母稍為貼了點”老本”。

不過令老母開心的是,她的一些腦力勞動,居然換來了請兒子的客吃中飯的機會。

認識老母的人,都知道她雖已八三高齡,依然身板硬朗,腰直胸挺,除了耳背,思想仍然十分敏捷。

文革中她這位多年的勞模、三八紅旗手卻以莫須有的罪名吃盡苦頭,被批鬥、挨毒打、受污辱,還被送去幹校做苦工,改造思想,弄得一身是病,從心臟到胃到皮膚到因為被硬壓著低頭彎腰搞成的頸椎、腰椎病。

使她更痛苦的是鬥她的有那些從前表揚她的領導,貌似要好的同事,還有她全心愛護的學生。可是她十分吃硬,絕不屈服、拒不出賣靈魂。所以”解放”後,她拒絕了請她繼續任教的要求,提前退休,誓不再回她曾為之竭盡全心服務了一輩子,卻待她如此冷酷的學校,顯示自己的骨氣。

1994年7月她來澳洲。這六年多中,在我家、墨爾本弟弟家輪流住,間或還回上海看家兄。八旬高齡,經常一人飛來飛去。

她享受著澳洲新鮮的空氣、優美的環境、安靜的田園生活,特別是自由的新聞和言論,可以讓她看到出國前看不到的報導、了解母國的種種政治內幕。

與大多數老人不同的是,她不愛湊熱鬧,寧可大部分時間耽在家裡,做自己發明的體操、種花、種菜、看報、讀書,然後就是寫點東西,生活十分有規律。偶然參加老人會的活動,也不是為了交際,而是為了得到些信息,使自己不致過於閉塞,因為她知道,老人自閉是最危險的。

看書讀報寫作使她消息靈通、思想敏捷、是非分明。她熟知澳洲華文報刊上經常發表文章的所有作家,她對他們有自己的欣賞、評價、愛憎,絕不人云亦云,特別是對文痞之流的極左作家,她以自己的切身遭遇和經歷而深痛惡絕。

偶爾她也操筆寫作。她早年學過書法字畫,所以至今寫得一手好字,恐怕今天的年輕人,很少有能寫這麼好字的。寫完讓我用電腦打出,投寄昆州、維州、紐州一些報刊,居然時有被錄用的,於是就出現了上述請我客這樣的事。

我不知道她是否能算澳洲華文報刊最年長的作者,但至少應是最年長的作者之一。(1999年2月 寫於布里斯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