護理院的白玫瑰
(澳洲老人護理院的生活場景)

(短篇小説)

洪丕柱

        幾年前母親因年事高,喪失了生活自理的能力,住進墨爾本克莱格老人護理院,幾年來我便常在假期飛去探望她,並同弟弟一起照顧她、陪伴她。
        護理理院裏她住的這個high care護理區住着十名生活需高度照顧的老人,都有八九十嵗了,雖被尊為壽星,卻沒有太多的獨立活動的能力。他們的長壽對國家的貢獻,是提高了澳洲人的平均壽命,使之進入世界前三名。
        每次在克莱格老人護理院呆了幾天之後,我便基本上能夠熟悉這些老人了。可是下一次去,總能發現老人的隊伍又有了些變化:有些已經被上帝接走,進了天國;又有新人來接替, 填補了他們的空缺。
        護理院的作息時間很有規律:八九點鐘,各老人先後被護工們推出來,在陽光燦爛的、有寬屏幕的電視機和盆栽植物的、布置優雅的寬敞的起坐廳裏集中,然後進早餐,服務員把每人的早餐端到他們桌子上。接著,他們就會在那裏度過一整天。
        服務員讓電視機播放一些活躍的、歡快的節目和節奏強烈的現代音樂,希望配合著這燦爛的陽光,能讓這個起坐廳營造一些輕鬆活潑並有生氣的氣氛。但老人們似乎對此無動於衷。他們大多並不在看電視。他們已經喪失了自選頻道的能力或觀看電視的興趣。然後他們在這裏從早茶到午餐到午睡到下午茶一直呆到晚餐。晚上八九點鐘,他們又被一個個地推回自己的有五星酒店水準的空調套衛生間和壁橱的單人房。
        這十位老人可以分成兩類:尚能推着助步車緩慢地走動的和已經喪失了行走能力的、只能坐輪椅的。前一類端坐在沙發裏,前面放張可調節高度的小桌,他們能夠自己吃飯喝咖啡;後一類只能成天躺在稱爲“大篷車”的鬆軟的大躺椅裏,護工每隔幾小時需要幫他們翻動一下身軀,換換體位,以免生褥瘡。他們中情况好些的還能自己吃飯喝水,多數連這个能力也没有了,只能靠護工喂。兩類人的共同點是很少説話,彼此之間没有交流。也許因爲長期不説話,他們已經喪失了語言的功能了吧。這種沉靜,使人覺得起坐廳雖然陽光燦爛,樂聲歡快,氣氛卻仍然相當陰沉。
        每次我來這裏,这兩類人的歸屬也稍有變化:一些能推助步車行走的人升級为大篷車的乘客了,一些能自行吃喝的人變成需要喂食的了。这真叫我感到難受,因爲母親的護理級別也在逐步上升。
        坐在右邊窗下沙發上的是個子不高的越南人鄧,他滿臉横肉,即使滿頭白髮,也没能使他面容變得稍微慈祥一些。他能靠助步車慢慢行走,但在沙發上坐下後就不再動,不看電視也不説話,成天緊綳著臉,好像人家欠了他什麽那樣,直到晚上回自己的房間。他脾氣不好,有一次午餐,我正在喂母親,突然聼到背後一聲巨響,讓廳裏所有的老人和護工都猛吃一驚,原來鄧因伙食不合胃口而大發脾氣,将整個餐盤連湯碗帶甜品碗都推到地下。從此我盡量離他遠些,怕不小心惹他發火。
        端坐在電視機正面的菲律賓老太勞娜,能自己吃喝,是整個廳裏發聲最響亮的,從早到晚重復說著一些叫人聼不懂的像唱又像喊的話,卻沒有一個人搭理她。我只能從裏面聼懂她不斷重復的一個英文詞:wonderful,其餘的話好像是菲律賓土語夾帶些英文詞吧。有一半菲律賓血統的護理員凱莉告訴我,她是在說她是這裏最年長的,你們都不過是些小娃娃(baby)罷了。她塗著帶金粉的桃紅色的指甲油,雙手的手指成天相互摩擦著,看上去絕不像是個97嵗的老太。
        同我打交道最多的是坐在後面的秃頭的老澳布萊恩。他還能推着助步車走動,坐下後有時還想站起来活動活動,雖然常常不很成功,只能抓着桌缘和沙發把手勉强站起来,然後又無可奈何地坐下,或者大聲喊護工幫忙扶他起來。坐着的時候,他大部分的時間都在打瞌睡,身子向右傾斜,護理員在他沙發的右邊把手裏塞进一個大枕頭,以免他倒出沙發外。他有時認真地看一份Herald Sun日報,可是往往拿著報紙就睡著了。我因爲要想借報紙看,就要跟他打交道,向他問好:“今天你怎樣啦?” 他的回答永遠是千篇一律:“Struggling(掙扎著啦)!”。
        對我來說,使這個沉悶的護理區還能出現一些生氣的是滿頭銀絲的蘿絲,即“玫瑰”(Rose)。她原來是能推著助步車走動的,我每次探望母親,她都主動走過來跟我打招呼並同我隨便聊聊。她總對我說你媽是個很可愛的人。這次母親病重我再來看她時,卻驚奇地發現蘿絲成了大篷車的乘客,身子左侧腿臂和胸部都裹在绷带裏,據説是推助步車行走時不慎摔倒之故。
        蘿絲鹤髮童顏,長著圓圓的白淨的臉,臉上總帶著笑容 – 這是我在起坐廳的老人中看到的唯一的笑容。她的大眼睛很精神,遠遠看去,她像一個可愛的姑娘或一朵白色的玫瑰花,雖然近看她臉上已佈滿細密的皺紋,嘴巴裏没有一顆牙。
        每天我走進起坐廳時,她總是用她那只自由的手向我揮手並張嘴打招呼。不知爲何這次看到她時,她的招呼變成啞聲的了,只能聽到些嚇嚇的氣聲,得從她的口型來猜測她在說“你好嗎”等等。
        雖然如此,蘿絲仍然堅持用一只能動的手自己吃飯而不讓護工喂她。我看到她總將盛牛奶麥片粥的碗用匙刮乾淨,再用手指抹碗,然後用舌頭舔手指,把碗抹得精光。蘿絲是這裏最孤單寂寞的人,我從没看到有任何人來探望過她,可是她一點也不無聊,除了看電視新聞,她還常用指關節在桌板上打出一些不同的節奏,嘴裏好像念念有詞,在自得其樂地用她那没有聲音的嘴唱著什么歌。
        我不禁要稱頑強而熱愛生活的蘿絲為護理院裏的一朵可愛的白玫瑰。
                                                                                                                   (寫於2013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