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    興

洪丕柱

    文友一翔發來email說她寫了一篇《好媽媽丁友如》的文章,作為我轉贈她的家母丁友如女士2002年出版的文集《難以忘卻的懷念》的讀後感。

    說實話,家母這本集子中收進的好些文章,出版前連我自己也沒讀過。所以我也是懷著興趣讀她寄給我的這本文集的。但作為兒子,我讀家母文章時的主要關心點是其中同自己童年有所關聯那些内容,因為誰都會回憶童年,在父母談起自己童年的那些故事時自然會特別感興趣,我女兒洪亮有了BB後,在BB會爬、會坐、會站、出牙各階段也會問起我她那時怎樣。所以她的短文《憶寶興》使我特別感興趣,因為至今我清楚記得幼時家中的這位負責照管我們的男僕或家母所稱的“男保姆”(“姆”字是女傍的,我覺得還是用男僕切實,家母至今對文革衝擊心有餘悸,怕被批判為剝削階級,用字仍然小心翼翼)。

    從家母文中我了解了我出世前的一些事,即寶興是如何來我家幫工,為家父辦的報社及其出版的『星期導報』和他後來辦的工人業餘免費學院(他從歐洲帶回的愛國理念是輿論自由和教育救國,因為凡輿論自由、重視教育的國家均富強而先進,壓制輿論必致腐敗,忽視教育必致國民愚昧,這亦是我一生從他繼承的理念)當僕役(門房兼雜工),最後成為家中男僕的故事。

    我從有記憶開始,寶興就是陪伴我童年的主要人物之一。他亦姓洪,我不知道他原來就姓洪(如果他也是洪塘人的話) ,還是來我家後取得這個姓的,因為中國有僕隨主姓的傳統。但我們都把他當叔叔,他也把我們當自己孩子那樣疼愛,我們的關係,以及我所看到的他同先父和家母的關係,完全沒有主僕之別,大家親如一家,雖然他對先父和家母的吩咐總是喏喏連聲,十分尊重。他稱呼先父和家母也很特別,隨當時很多親戚的叫法,叫他們“小外公、小外婆” ,至於何以那些親戚會這麼稱呼先父和家母,我始終弄不明白。

    家母對寶興外貌的描述極其精確,也同我的記憶相符,它至今能清楚地勾畫出他的形象:黑瘦的高個子,背有點廔,大概是高的關係,長臉、小眼睛、焦黃的長板門牙,說話的聲音十分低沉,是典型的男低音。

    有幾年先父在大學教書,把我們寄養在洪家在洪塘鄉下祖傳的莊園裡,只是放寒暑假時才來和我們同住,家母大部分時間也在鄉下和我們同住,莊園裡還住著照看我們田地的金阿三夫婦和一些族親。家母同寶興、阿三夫婦在庭院裏養了大群的雞,還有幾頭豬,她有時因輔佐照料先父、管理帳務而很忙,我們三兄弟就基本上由寶興帶(四弟尚未出世)。

    他抱我們,牽著我們的手上鎮上的小街買棒糖吃,給我們講三國、水滸、西遊記、隋唐、七俠五義等故事,還手舞足蹈地邊講邊演,逗得似懂非懂的我們哈哈大笑。我四歲就在祖父建於1908年的現代化西式的洪塘小學上一年級,和大我兩歲的哥哥丕謨讀同一年級,每天上午由寶興送去上學,下午接回家。記得那時要從後門走一條田埂去學校,田邊有水牛在吃草,我們不敢過,他就一手抱一個把我們從水牛邊上抱過。丕謨幼時體質差,走不動時,寶興就讓他騎在他背上,有時丕謨忍不住尿,寶興會被他撒的尿淋一脖子,即使如此他還是笑呵呵的。他還用竹筒製成捕撈田螺的工具,帶我們去水稻田撈田螺,往往很快就能撈到一大盆。家母擅長做田螺也喜歡吃田螺,她把田螺放在面盆里,用清水養上半天,晚餐我們就有鮮美的田螺吃了。

    我不喜歡寶興的地方是他抽煙兇,他親我們的臉頰時,我不喜歡那滿嘴的煙味,而且大約是抽煙太多的緣故,他牙齒焦黃、常咳嗽並吐濃痰。我不知道寶興是否有肺病,那時我同哥哥睡樓上,寶興帶弟弟丕森睡樓下,多年後丕森在念高中時查出有肺結核休學,不知是否與此有關。不過寶興自己說他有“耗陀病”(要用寧波話念,意為氣喘病),還常買來些烏龜,在院裡剖殺了,放在廚房的炭灰缸裡煨熟了吃,說就是為了清肺,醫耗陀病。

    大陸政權更迭前,洪塘鄉下搞土改的風聲日緊,寶興便隨我們從鄉下回上海,繼續一起過了些日子。後來他見我們生活逐漸拮据,經濟每況愈下,先父經常要痛苦地變賣他收藏的古董字畫碑帖金石等維持生活,而且幾次搬家,房子越住越小,有個時期一大一小兩間房中睡著全家六口,連搭張帆布床的地方也沒有,他不願增添我們的困難,不經辭別便悄悄離開我家。當時的我已相當懂事,知道寳興走了,還難過了很久。

    寶興離開後偶然還來看我們過幾次。據說他在一家工廠找到了廚師的工作,來看我們時還用大的餅乾罐頭裝好些乾鍋巴來,說是廠裡食堂燒飯的大鍋底上刮下的。我小時候覺得乾鍋巴放在油鍋裡炸脆了是很好吃的東西,有個四川名菜還叫鍋巴蝦仁呢。家母文中說寶興終身未娶,但據我回憶,寶興來看我們時曾說起他已結婚,不知誰的記憶精確。反右後寶興便再沒來過,我們都不知他後來的經遇如何。

    僵硬、機械、簡單化的階級分析和階級鬥爭理論歪曲了中國社會的風貌,否認了傳統中國文化中人際關係特有的人性人情和主僕情誼,為今後令中國社會大倒退的文革等政治運動播下種子。文革中先父受驚嚇中風去世,家母遭揪鬥,莫須有的罪名之一是地主婆,一夜之際,一位慈愛善良的老師被學生視為狠心毒辣的惡婆而遭受毒打。最後種種罪名均在復查中否定而獲平反,專案人員告訴她,去我們鄉下調查,所有的訪問對象無不稱頌先祖父、先父和家母待人之寬厚,公社還等我家回去收回暫時由公社借用但屬於我們的房屋和傢俱呢。我想,他們不知在内查外調中找到了無產階級者寶興沒有,他應是家母和洪家的良善的最好的見證人之一。(2004年5月於布里斯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