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揪人心肺的慘劇
洪丕柱
6月3日，在中國吉林省德惠市米沙子鎮的寳源豐禽業公司的車間裏，發生了一件叫我的心被緊揪得發痛的慘劇。
這個禽業公司發生了液氨爆炸起火的重大事故。
那天晚上我從一個中國的網站上看到了這條新聞，後來我又連續幾天天追踪這條新聞，只看到死亡人數一路飆升。截止於6月5日，這個395人的車間，已查明死了120人，另有17人失踪、77人受傷（有的傷勢還很重，可能终生殘廢），總傷亡失踪率達到54%强，就是説，這個車間的大多數工人在這場火災中，非死即傷即失踪，人員損失之慘重可見一斑。
可笑的是，報道卻説，這個車間有258人“生還”，給人的印象是，活下來的仍然是大多數。我從來没有看到過用這樣的方式報道一場災難的傷亡人數的。好像任何地震，都没有報道震區還有多少人活著的，都講有多少人死傷或失踪。足見有關當局還想縮小事態的嚴重性。
我不是液氨的專家，所以不擬研究爲何會發生爆炸。我想探討的是，為什么一場火災中，這個車間的死傷會這麽慘重。所以特别關注調查中各方面的說法，試圖找出原因。
一個原因是，這家公司從不進行安全生產的教育、訓練或演習。一些幸存的工人說，他們進厰後，只培訓他們如何剝雞皮，從來 不教消防知識，也没有如何應付火災的培訓。
另一个原因是，非但公司從來不對職工培訓消防知識和一旦發生火災如何對待的措施，而且整個車間居然没有一個滅火器或消防栓，足見公司根本不把是否可能發生火災當作一回事来對待。
再一个原因是，車間的安全/火警門（fire exit）是用包着塑料套的鐵鏈條鎖死的！以致好多工人逃到那裏，卻無法出去。這是生与死的掙扎關頭啊！在安全門前面，可憐工人的屍體堆成一堆，燒得都分辨出張三李四了，需要DNA測試來分辨，慘、慘、慘哪！
我覺得不可思議。安全門/消防出口/火警樓梯等是各建築物都必须設計和建造的，而且這些門/出口的用處很明確，就是萬一發生火警時，裏面的人可以從這裡很快地撤離、逃生，所以在任何時候，這個門都根本不應該被堵塞、上鎖，以免萬一發生火災影響人們逃生，儘管火警發生的可能性很小。這應該是常識，不知道中國人爲何對消防門/安全出口的用處居然絲毫都不理解，讓安全門變成毫無安全的死亡門！
類似的慘劇以前已有發生，比如幾年前燒死三百多人（絕大多數是學生）的新疆某電影院火災，也是安全門被鎖，不知在此慘劇後政府是否有措施避免類似情况不再發生？看来是没有，或者至少是形同虚設，宣傳、執行和檢查非常不得力。
而在問及公司爲何要將安全門（以及其它的門）鎖住時，回答居然是因爲工人（絕大多是農民工）的素質不高，上班時經常偷懶，會从此門偷偷溜出去兜一圈再回來，耽誤生産，所以要將此門鎖住以免他們溜出去。
車間還有一個門：更衣室的門，這道門通向廁所，也通到車間外面。它也有人把守，門的鑰匙就掌握在把守者手裏。理由是，有些工人在上班時間裏經常以上厠所為名磨洋工。所以大小便必須向班組長請假，而且如厠時間不能超過十分鐘，需得到組長的批准條（這個車間七成工人是女性），廁所門的管門人才能按組長批准條放人通過這道門。中国单位经常吹嘘“人性化”管理，难道将火警门上锁、去厕所的通道有人把守，上厕所要请假、要规定时间，将整个车间变成一个牢笼，也算是人性化管理吗？
“素質不高”經常被作爲中國的管理層、政府的某些做法的借口，甚至作爲中國人不配享有民主、自由、人權等普世價值的借口。中國也還没有真正意義上的、為工人爭取合法權益並保護他們利益的、而非統治者的御用工具的所謂工會。這就是說，勞資雙方的力量是不均衡的，勞方/雇員根本没有同資方/雇主就工資、工作條件、工作場所的安全和健康等進行談判的力量，一切以資方/雇主說了算，你不同意，就請你走路，另請高就！這樣的話，工人如何會有積極性，肯為雇主拼命工作呢？現代企業管理理論指出，為了提高工作效益，雇主同雇員代表必須經常定期進行溝通、談判，相互傾聼對方的聲音和要求，雇主在對雇員提出要求的同時，也應滿足雇員的合理要求，勞資雙方才能雙贏。否則雇員很可能以消極怠工作爲抗議。所以該公司工人的磨洋工，其實是他們唯一的無聲、消極抗議的手段。我相信，所謂素質不高、不自覺遵守勞動紀律的問題，實際上是不民主所造成的，要怪，應該怪公司的管理層，而非工人。
澳洲工人有一个說法：A fair day’s work for a fair day’s pay（以一天公平合理的勞動，賺取一天公平合理的工資。公平（fair play）兩個字，即雙方都接受和服從遊戲規則，是西方文化的精髓之一，是自由、平等的價值觀的產物。我在澳洲做學生時在洋人的工廠、飯店打過工，員工上班很自覺，沒看到過他們磨洋工，但也不會放棄應享受的上午茶、下午茶、午餐休息的權利，老板也不會欺負像我這樣新來的中國學生，都按法律規定的標準給我工資。單位還按法律有所谓“企業討價還價” （industry bargaining），勞資雙方隨消費指數的上升定期談判加工資事宜（亦同增加勞動生産率挂鈎），談不攏的，雇員們也能按法律規定給與的權利進行罷工（罷工前需通知雇主），或將問題交勞資法庭裁决，不會亂來。
幾個月前，曾有來自中國高校的骨幹教師培訓團到我們學院培訓。他們來的第二天，上午九點，培訓課剛開始，突然全院各大樓都響起警鈴聲，同時音響設備中傳來要全體師生員工馬上撤離辦公室、教室、不得遲緩、不得拿包，疏散到規定地方集中的指示。不到幾分鐘，全院所有教室、辦公室均已空無一人，師生們迅速按撤退路綫到馬路對面、停車場後面等空地集中，非常自覺。我叫中國老師們盡速跟我離開他們正在上課的階梯教室。中國老師問我這是幹什麽。我說這是常規的防火、防爆演習。他們覺得很新鮮，看到我們都一本正經地把它當作真有其事那样來對待，感到不可思議。事後我讓他們看樓裏墻上貼的撤退路綫圖、大樓的火警樓梯或出口（exit），以及墻上挂著的不同層次的消防負責人在演習中戴的紅色、黄色頭盔，還有滅火器、消防栓、卷成一盤的同水源可以很快相接的消防皮帶管等設施。二十幾年裏我在昆州不同單位學習、工作過，這樣的演習，各單位都會定期進行，有時連消防車都會開到，就像真的一樣，所以我們都習以爲常了（聼美國朋友講，這樣的演習在美國各單位也經常進行），可是中國同行們卻感到很好玩。可以想象，一旦出現火災或恐怖分子突襲，平時訓練有素的澳洲人都會有序地撤離工作場所到安全地點，傷亡能降低到最小；但在中國，中國人可能就會慌作一團，大家自顧自亂擠亂撞地逃命，傷亡反會增加。在以後有關澳洲的課程和大綱設計、編寫的講座中，我又告訴中國同行們，每個課程，不管什麽專業，按法律必須有工作場所安全和健康這門必修課；雇主在招聘新員工後，也一定要首先對他們進行本單位安全和健康的培訓。就火災預防來説，我也談到本市法律嚴格規定每户人家都必須裝有smoke alarm，這是1990年代布里斯本有民宅發生火災燒死多人後即刻就立的法，更不用説是單位 了。
儘管這家禽業公司已被勒令永久停業，儘管市長發表了公開道歉，我仍然不知道這麽多條無辜的生命，能不能讓中國各級政府清醒，明白GDP遠非一个國家是否發達的首要指標，況且中國的GDP是帶血的GDP，因爲她的礦難率、工傷率長期佔世界第一，必須从最高層面採取切實措施和立法，保證工作場所的健康和安全了。
但願這一百二十位工人没有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