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戴芙餐廳的糕點師

短篇小説

洪丕柱

        那天在市裏開完一個國際教育會議,出來正是下午茶時間。現在好多全天的會議,爲了節省開支,都在下午三四點鐘就結束,而不是傳統的五點到五點半。這樣會議舉辦者就省卻了供應下午茶點。在這經濟不景氣的年頭,也是無奈之擧。

        幾位各院校國際部的同行,都有喝下午茶的習慣,走出教育部大樓,正商量去哪家咖啡館喝杯咖啡,休息一囘。

        開放學院的布賴恩說,他聽説步行街郎戴芙餐廳的芝士蛋糕不錯。這家法式餐廳,在晚餐前供應下午茶的菜單裏,最近推出了一個法式咖啡加法式芝士蛋糕的套餐,價格實惠,餐廳環境幽雅,是個休息的好去處。

        人都愛嘗新,法式芝士舉世聞名,加上香味濃郁的法式咖啡,大家都願去試試。

        因爲最近在市區舉行的會議大多數不供應下午茶,開完會的人不少在回家前都想喝杯咖啡休息一下,於是市中心女王步行街一帶的咖啡館的生意反而火紅起來了。

        我當然知道郎戴芙餐廳。二十多年前我剛到澳洲求學時就在這家西餐廳做過四個月洗碗工,直到考上教師執照。當時的老闆對我很不錯。舊地重訪,別有一番感慨。郎戴芙是法文詞,意思是約會,很多情人來這裡約會,因其環境特別優雅高尚。

        果然大家都非常欣賞那鬆軟、不甜不膩、清淡卻奶味十足的芝士蛋糕。這年頭大家既想嘗美味,又怕肥胖、糖尿病,這蛋糕的味道正合大家的要求。

        餐廳老闆最新的花頭是讓每道招牌菜的大廚出來同顧客見面,並簡單介紹一下菜的製作特點,這樣能招徠更多感興趣的顧客,有利於競爭。

        糕點廚師上場了,在搏得顧客們的一陣掌聲后開始介紹。

        他一開口,我們這一桌教育界的同行們都發呆了。那不是北部學院國際部經理勃萊特嗎?大家都知道去年年底前他丟了職位,卻不料在這兒當了糕點師!他留了大鬍子,臉又露在廚師的白色高帽底下,怪不得一下子認不出來。他呢,看到我們,也稍稍愣了一下,不過裝作沒事,繼續談下去。但他似乎略有點尷尬,沒說很久就退下去了。

        他退場後,我們這桌人就談開了,談得最起勁的是布賴恩。

        大家都知道布賴恩和勃萊特是死對頭。在本州最大學院之一北部學院時,他們是國際教育部的兩名經理。勃是商務經理,主要管世界各國的留學生市場,同各國代理們打交道,招收個別的留學生。布是國際項目和培訓經理,主要負責同各國學院、大學的交流合作項目並向他們提供培訓。因爲從為學院掙的收入來説,商務經理當然比項目經理多,所以勃在國際教育部的位置略高於布。當時我在這十四人的部門是三號人物,高級執行總管,帶領團隊執行兩位經理的決定。

        勃的作風是老闆習氣特濃,對下屬慣於發號施令,很少開會、咨詢、協商或徵求意見,哪怕對同他幾乎平級的布和我。我脾氣好,與人無爭,布卻受不了,常要頂他,最後在勃上任一年後辭職,被聘為較小的開放學院的國際部經理,寧做雞首不當牛後。布走後我頂了他的職位,布對我說勃是小人,要我多加防範。雖然我也覺得勃挺主觀,不聼意見,卻盡量避免同他衝突,免得氣惱,所以相安無事。 

        布對勃的底細比較了解。他說勃原不過是黃金海岸一間小型私營餐飲學院的院長,那學院是法式餐飲行業協會的附屬學院,勃當院長三年,把學院的海外學生數從不到一百增加到近三百,所以出了名。凴這個業績,他在北部學院招聘國際商務經理時被選中,因爲在面試中他揚言三年的合約到期時能將該院的教育出口收入翻一番,從三百萬澳元增加到六百萬。 

        聼著我忽然弄懂了爲什麽勃的老闆習氣特濃,私校校長多是老闆出身,不太懂教育卻獨斷獨行;另外,在同事們的生日派對上,大家都會帶些自做食品來參加,我記得勃常帶來大家讚不絕口的自制芝士蛋糕,原來他是糕點師出身!

        我不習慣勃的還有他那一絲不苟到叫人感到不舒服的打扮。同大多數澳洲人對衣著的隨意不同,他每天襯衣燙得筆挺,西裝和領帶天天換行頭,足登擦得錚亮的最時髦的長而尖的意大利皮鞋,腕上是金質勞力士錶,極力顯示大款派頭,衣裝同職位不太相稱。

        一般澳洲人只有兩套西裝,平時上班穿套普通的,重要場合下穿套好些的,顔色大多是黑色或深鐵灰色的。他的西裝做工講究、衣料挺括、顔色包括人們上班時不大會穿的、只在度假或私人派對、聚會才穿的淡色西裝。一般行政人員,包括院長,走進辦公室就脫下西裝,只穿帶領帶的襯衣,比較放鬆;勃卻是整天緊緊地包裹在挺括的西裝裏面,大熱天也如此,所以他辦公室空調的溫度調得特低,叫在他辦公室開會的人凍得發抖。這不光是他個人的事,經理這樣穿,下屬當然不敢隨便,於是我和其他男職員也只好天天穿得正正規規地上班,很辛苦。他也因此經常成爲其他學院國際部經理嘲笑的對象,開會時很不合群,獨自端坐一角。

        後來我發現一個秘密,原來這些西裝都是他去印度、泰國、越南、中國出差時去當地最好的裁縫店量身定做的,價錢卻不到澳洲的三分之一,這個秘密是他有一次從泰國回來時不經意地漏給我的,那天他特別高興,還從一大把泰國帶囘的絲領帶中挑了一條送給我,說只合五六澳元,說泰國定做西裝如何便宜。這使我懷疑起他的金錶是否是水貨,皮鞋是否是上海買的。

        說到衣裝,城南學院的彼得開口了,說他穿得過分炫耀是爲了掩蓋他只有大專餐飲文憑的低學歷。他知道這個是因爲他有個學生以前同勃同班。我知道坐在這一桌的高級專業人士,起碼有個碩士學位。

        這些都不很重要,他們想要從我這兒打聽他爲何會丟失職位的。

        我說,很簡單,沒完成自己保證的收入翻倍的指標唄。第一年他完成四百萬,第二年直衝五百萬,受到表揚,看來會提前完成指標,誰知第三年掉回三百萬。三年合同期滿,他要求延長一年,說有信心仍能達標,結果第四年即去年更慘,只完成二百多萬,現在領導要我出馬收拾爛攤,指標只是三百萬。

        其實,南岸學院的基奈特說,這些年全世界年景不好,能完成三四百萬教育出口就不錯了,只要你別太誇口,領導是合情合理的。

        我說,其實他四五百萬的業績,是近幾年印度市場異軍突起造成的,並非他的能耐,看來他在餐飲學院成功的秘密,也是靠收印度生。他們看到只要有餐飲證書加個酒店管理文憑再加幾百小時的工作經驗,兩三年就可以申請技術移民,圓澳洲夢,實在太方便了。結果很多被澳洲綠卡吸引的印度生借重債來澳,一時間很多學院印度生充斥,老師很有意見,因爲他們上課講話、打瞌睡(因晚間超時打工賺錢還債)、曠課、不交作業又考試作弊,老師一批評就投訴說是種族歧視。

        我說,勃萊特去印度訪問了幾次,在那裏找了很多教育代理,用高回扣讓他們輸送學生。我曾對他說,不能把雞蛋都放在一個籃裏,免得全部打爛,中、越、泰、菲律賓市場都要抓,也要抓合作、培訓和遊學團等項目。他堅持說這些項目投入多,經濟效益低,花不來。

         我說,前年墨爾本發生印度生被打事件,印度生組織大規模遊行抗議“種族歧視”,被印度傳媒炒得沸沸揚揚;另外,移民部又發現印度生的學歷和雅試成績僞造率特高,有的代理甚至為女生找好了假結婚對象,英國又一舉取消了六十六家印度留學代理公司的執照,所以移民部提高了印度生的經濟能力評估的門檻,加上聽説馬上可能關閉海外生來澳以學餐飲作爲技術移民申請永居的大門,從那時以來印度生的生源不斷減少,已經有好幾家以印度生爲主的私立學院倒閉。勃不聼我的勸告,才有今天。

        我說完後,大家都唏噓起來。其實這些教育出口大環境裏發生的事人人都知道。政府對教育投入不足,造成學院在經費方面一定程度上要依賴海外學生,對這些國際部經理都造成很大壓力,曇花一現的勃萊特説到底也是個犧牲者。教育部和移民部又經常處於對立狀態:教育都要增加教育出口,使它成爲經濟支柱的一大產業,技術移民就成了來澳留學的一大吸引力,但也因此造成好多代理作假。移民部要考慮移民的素質,堵住假冒僞造和不合格移民的漏洞,再三強調教育和移民必須脫鈎,海外學生必須是真誠來澳學習的人。

        大家沉默了。我想,他們都在考慮怎樣在這個夾縫中生存,免做另一個糕點師或其它什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