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誕卡(微型小說)

洪丕柱

             短短的聖誕新年假過去了,在新年之初我又回學院上班。

             每天中午午餐後 - 如果我的工作不太忙,能準時記得午餐的話 ─ 我常會走出我所在的辦公大樓底樓北側的大門,去臨街那片小綠地的大樹底下的長凳上坐一會。關在全封閉的中央空調的大樓裡忙了半天,我很想呼吸一些新鮮的空氣,同大自然親近一下,同時看半小時的書刊作為休息。

            新年之初,工作相對輕鬆,大多數同事還沒有上班,半小時的休息比較容易有保障,何樂而不為?

            可是二、三天後,我似乎忽然發現綠地那兒缺少了什麼,可是又說不上是什麼,直到我看到別爾。

            別爾是這一帶的流浪漢之一,聽人說他有八十多歲了。他個子不高卻長得很結實,走路輕健,誰也不會相信他有八十多。不過這一帶的幾位流浪漢,他們到底有幾歲,有誰會真正有興趣去調查呢?

            他亂蓬蓬的灰白頭髮上頂著一頂舊鴨舌帽,髒兮兮卻紅潤的臉上亂七八糟地長著密密的白鬍子,只要給他穿上聖誕老人的服裝和戴上聖誕老人的帽子,背上聖誕老人的大口袋,不用其他打扮,就活像聖誕老人。只是他襴褸的衣衫和到東到西都提著幾個破爛的、裡面似乎裝著他全部的財產,包括一條毛毯的塑料袋,表明他是一個很貧窮的、自顧不暇的聖誕老人,別指望他會給你送什麼禮物。

            他的衣衫雖污穢襴褸,卻不令人討厭,因為他的上衣口袋裡常常會灌著一本簡裝本小說似的舊書,他到樹蔭下來休息時,就會從袋裡抽出書來看,模樣頗為斯文。

            這一帶是附近四五名流浪漢聚集的地方。但是他們大多都常常爛醉如泥地躺在草地上渡過大部分的時間。別爾也喝酒,但卻從來不爛醉如泥,似乎頗有節制。

        在澳洲,流浪漢們雖然無家可歸,生活卻有保障,政府會定期把救濟金放進他們的銀行戶口,所以他們一般對過路人很友好。

            看到別爾,我就想到了吉姆。原來我感到缺少了什麼是沒有看到吉姆。

            吉姆是另一名流浪漢,看上去比別爾年輕多了,恐怕在六十歲左右。他似乎同別爾比較接近,而同其他流浪漢不太在一起,似乎流浪漢也人以群分。

             “嗨,別爾,怎麼沒看到吉姆?他上那兒去了?”我問別爾。

            “他去天國了,也許同他老媽在一起了。”別爾面無表情地說 - 他說起話從來都是面無表情的 -“聖誕夜他被送進醫院,肝全壞了… 那夜他就死了。”

“真的嗎?”我驚奇地問。

            “是真的。那天白天他還喘著氣跟我說想念他的老媽,想去天國見她。傍晚我看他躺在長凳上沒聲息。是我叫來警察的。”

            雖然我只不過是因為感興趣,偶爾同吉姆交談幾句,聽到他的死我還是感到心裡一陣難受。這一帶的流浪漢,我同他們偶然交談一、二句的,只有別爾和吉姆兩個,因為我們常坐在這些大樹底下看書。

            我之所以會同流浪漢交談是因為1980年代初我在上海外語學院教當時風靡全國的英語教材《新概念英語》時,曾教過關於西方流浪漢(tramps)的一課,說他們同乞丐的區別是他們不乞討、不出賣尊嚴,他們選擇這種生活方式是為了自由、獨立和不受管束。我想真正地對他們感受一番。

            吉姆的外表比別爾整潔多了。他穿套舊西裝,裡面穿件白襯衫,雖然不知多久沒洗過了,但遠看還過得去,下面是黑皮鞋。他經常雙手灌在褲袋裡,在這一帶漫無目的地遊逛,西裝的一個口袋裡冒出一支酒瓶,另一個口袋不是插份報紙,就是插本簡裝書,走起路來像個沉思的哲學家。坐下時他邊看書報,邊一口一口地啜飲那瓶酒,有時他會買份三明治當午餐,邊吃還邊掰下些麵包餵那些圍在他四週的鴿子。

            不過我慢慢地發現吉姆買的三明治,他吃的部份越來越少,有時只咬了一、二口,便整塊扔在地上任鴿子們搶;而且他的閒逛,速度也越來越慢,腳步不穩,像個醉漢或衰弱的病人,而在長凳上躺或坐的時間卻越來越長。聽到他死了,我才明白,他的肝那時應該已經是接近衰竭的了。

        我回想起放聖誕假前一、兩個星期,午休時我幾次經過那塊綠地去附近的郵局寄一疊疊的聖誕卡。走過他邊上時,有一次他隨便地問我:“寄聖誕卡嗎?”我說是的,又自然地反問了一句,“你也寄聖誕卡嗎?”

            “為什麼要寄?”他幾乎是自語地說,“寄聖誕卡的目的不是讓人知道你還活著嗎?我呢?在親友的心目中早就死了。他們沒錯,因為事實上我知道自己確實早已死了,只是因為無法去天上見老母,才遲遲沒離開。”他看來有點動情,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混濁昏黃的眼球裡似乎閃爍著一絲淚光。

            我心裡暗暗吃驚這位流浪漢對世人寄聖誕卡的目的的高度精闢的哲理。他以前到底是做什麼的?怎麼會選擇這種自我放逐的生活方式?我感到奇怪,又不好意思問,生怕會觸痛他。只是我覺得這個見解尚不完整,所以又加了一句:“不錯,你看到了聖誕卡在塵世的目的,但沒看到天上的目的,就是乘紀念耶穌的誕辰提醒世人,神為了拯救他們所費的苦心 - 只要承認自己的罪相信耶穌的救恩,誰都能到天上見已被神接走的親友。”

            他沒有再說什麼,只是眼睛茫然地、嘴巴喃喃自語般地嘟噥了一聲“是啊”。

            沒想到這就是我聽到的他最後的聲音。我此刻真的希望,不管他做了什麼,他是得到了赦免,見到了他的老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