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保王分子
(微型小说)
洪丕柱
那天我回家的时候,女房东弗丽妲哭丧着脸对我说,朱克已整整有两天没回家了。
混身油亮黑毛的朱克是弗丽妲的爱犬。它是条大型年轻公狗,对我特别友好、听话。我吃晚饭的时候,它总静静地、耐心地坐在我面前,等待我施舍些什么食物给它。这份耐心,会让你感到不好意思让它失望。这时候弗丽妲就会警告我说,不能给它吃骨头,因为熟的骨头,比如鸡骨头之类,会把狗哽死。
这种说法我听人说过,狗医生也如是说。可是这么大的年轻狗,牙齿这么尖利,怎会怕区区鸡骨头?澳洲鸡骨头连我都能咬得碎,上市的都是才几个月的嫩鸡。我的一位朋友在中国是养狗能手,养的都是大种狗,他每天去隔壁饭店拿下脚喂狗,狗长得非常精神,毛色发亮,动作敏捷,从没听说给鸡骨头哽死的。
当然这是弗丽妲的狗,我不能对它随心所欲,万一出了事我赔不起。问题在于它老带着盼望的眼光瞧着我,要是拿鸡肉喂它,我喂不起,因为穷留学生的我,从打工的饭店拿回家自己吃的带骨鸡块,是好心的大厨斯提范故意少削去点肉送给我的;按他的说法这总归是垃圾桶的充填物。所以我只能乘弗丽妲不注意偷偷给朱克一点带骨的鸡肉,朱克总是吃得津津有味。
我知道朱克昨天没回家,弗丽妲说它会女朋友去了,没事,第二天它准回来,这样的事已发生过多次,所以她并没怎么在意。可是朱克至今没回来,天色已晚,弗丽妲开始担忧了,这样的事以前没发生过。
晚饭前,电话铃响了,是附近警察局打来的。朱克在街上乱逛时被警察逮了,他们凭狗牌查到弗丽妲的电话,要她带钱去领回来:狗的伙食和住宿费每天14元,另加罚款100元,共128元,一星期内不领,朱克就会被“处理掉”。
听了电话,弗丽妲先是高兴了一下,但接着又哭起来了。她对我们说,她是退职清洁工,没养老金,靠一点抚恤金和把这栋租来的四睡房屋子的三个睡房转租生活,怎能一下子交得出这笔钱。我这才知道她原来是二房东。
女人真奇怪,有的人笑时媚态动人,有的垂泪欲滴时才招人爱怜,笑的时候反不讨人喜欢。弗丽妲属于后者。我们,包括塔斯马尼亚来的理工大学硕士生马克、刚从海军陆战队退役的唐诺和他的女友裘雪,四个房客,都对这位三分之二老徐娘动了恻隐心。唐诺说,别哭了,我们每人捐30元,不就解决问题了吗?30元对我是个不小之数,可大家这么说,我也不好意思反对。大家当场掏钱放在桌上,弗丽妲这才破涕为笑,对我们千恩万谢。
我并非对掏30元耿耿于怀,我觉得弗丽妲太精明,分明是装可怜骗取我们的同情心。我刚来她家寄宿时签约说好住一间房周租80元,不包伙食。我要用洗衣机时,她不让我用,说怕我会用坏,她帮我洗,每次收20元服务费,周租等于变成了100元。有一次,弗丽妲看我要去超市买东西,便叫我带一公斤腌肉;我买回了腌肉,弗丽妲对它左看右看,说这腌肉怎么这么肥?我说我已经挑最瘦的了,她还是嘀嘀咕咕地不满意,我说算了,这腌肉就算请你吃啦,不要你的钱,她才说谢谢,把它收下。
最讨厌的还不在这些,那时澳洲正在辩论要共和还是保留女王为澳洲元首。晚上我们一般聚在客厅看电视,弗丽妲就同有时来看她的男友、据她介绍说曾当过英国王家海军中尉的理查一起大谈王室的好处,对共和国大加讥笑,特别是我来自的那个共和国,说共和国会导致专制。拥护共和的年轻人马克、唐诺和裘雪对此很不以为然。我想,澳洲人讲自由选择,不强加于人,她却要将保王思想强加于人,我倒不服气,偏要同她辩辩。她辩不过我时,就会不屑一顾地说,澳洲的事不用你管,还是回你老家那共和国去吧。
不久后,公民投票中共和派输了,弗丽妲真是高兴坏了,经常同理查对着我们又唱又笑,我是她首先打击的目标。她那不讨人喜欢的笑容叫我恶心。我无话可说,只能硬着头皮听任她对我挖苦讥笑。
这时,大家同弗丽妲签的租约都先后快到期了。唐诺和裘雪已找到工作,正在找房子准备搬出去;马克想搬得离理工大学近一点;我的论文答辩已经通过,递上了永居申请,为了找工作,想搬到靠近市区的地方住。总之,大家都在这儿住够了,也受够了弗丽妲向大家骗钱的小玩意儿,一起商量着快快搬走。
又过了不久,英国女王来澳访问,路经布里斯本。本地的保王派组织欢迎,弗丽妲也去了。她回来后兴奋得不得了,晚上看电视时,不管我们要不要听,对我们不厌其烦、一次又一次地说:“我看到女王陛下了!她是何等高贵,何等荣耀!她还对我看了一眼,向我招手呢!”马克被闹得不耐烦,讽刺她说,“去你的吧,明天的报上大概会登你同女王一起拍的照片呢!”
可是第二天,《信使报》登出的新闻照片中果然有弗丽妲同女王一起的照片!
穿着漂亮的短裙身材不错的弗丽妲举着米字旗站在欢迎群众的前排,正面对着镜头,女王陛下一条胳膊挽着手提包,一条胳膊微微举起向欢迎者招手示意,她面露笑容,看上去非常慈祥,照片拍的角度正好像是她在向弗丽妲招手似的,而且还照得非常清楚。
这下子弗丽妲真是高兴得快要死过去了。她得意地对马克说,“怎么样,看我不是同女王一起拍了照?”他同理查把照片放大了,用塑料封套套好,又买了镜框,把它挂在客厅里,向我们和所有的朋友、访客炫耀。
正在她非常得意的时候,大家都正式通知她下周准备搬走,没有一个人同她续约。
第二天,朱克又失踪了,到很晚都没回来。弗丽妲哭丧着脸说,“该不会又给警察逮走了?”
这次,她的哭脸并没有赢得任何人的同情,我们都装聋作哑,谁都没作声,没有人再提出万一警察局来罚款通知,我们每人再捐3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