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丕柱

        “夢”這個詞好像是近幾年流行起來的。
        我年輕時,没有“夢”這個詞。那時對我們少先隊員,黨要求樹立為社會主義奮鬥的遠大理想,我們用的是“理想”這個詞。誰膽敢用“夢”來代替理想,我想他一定會被揪出來批判為反動的,居然將遠大理想說成是“做夢”!這個理想還同當時宣傳的“蘇聯的今天就是我們的明天”挂鈎,蘇聯電影給了我們一个直觀的美好形象:喏,這就是我們要為之奮鬥的理想,而我們的確也是這麽盼望的:蘇聯的幸福生活是我們对未來的憧憬。在當時,誰膽敢反對老大哥是會被當作反革命的。這個影響對我們這代人是如此巨大,至今到了澳洲,很多人還愛唱原蘇聯歌曲。
        可是1960年代初同蘇聯交惡並進行反修以後,我們被告知蘇聯的現實並非如我們曾對自己的人民宣傳過的那麽美好,連土豆牛肉都難吃到,要到遥遠的共產主義才有得吃。不過當時我們的日子也不好過,人民都在挨餓,以致蘇聯譏笑我們喝大鍋清水湯。出國後才知道,土豆牛排早就是西方資本主義的平民食品。文革後人們更不知道我們的理想到底是什麽了。還好鄧公馬上提出2000年實現人均1000美元的目標,向四個現代化進軍,有時閒表、有標準、有具體内容,填補了理想的真空,代替了毛時代那看不到、摸不著、想象不出的虚空的“遠大理想”。
        接著就是横掃全國的出國熱:先出國的不斷告訴還没出國的,日薄西山氣息奄奄的西方,原来早已進入社會主義,令他們不惜借了重債也要出來!1980年代出來一看,果然如此,三大差别早就消失、社会福利包括公費醫療、退休養老等制度好到無法想象,直到現在仍是國内不知何日才能實現的“夢境”。總之,“理想”這個詞從此衰落,慢慢地,“夢”取代了“理想”。
        其實國人對“夢”字本來並非那麽認可。我小时候上海話是用“亂夢”這個詞的,比如“我昨夜做了個亂夢”。這比較真實地説明了“夢”是什麽東西:亂。我想人們大多會認可,夢是個亂七八糟的東西。
        比如我現在還記得昨夜做的一個夢:我坐雙層大巴旅遊,到了點,我們旅遊團的人都下車了,那都是些我不認識的人。車開走了,車上還有其它旅遊團的人,要到其它地方去。整理行李時我忽然發現有一個包忘在車上了,包裏有重要的東西,急得不得了。可團裏的人都没有司機的手機號碼,好不容易有一位先生說他問過司機的手機號碼,可現在他記不全了,只記得它是09898… 我一急,就醒了。我對自己說,還好,只是个夢。說是亂夢,因爲我從來没想過要參加旅遊團坐大巴旅行,在我最近的生活中也没有朋友同事談到過或參加過此類旅行,真不知道怎麽會做這樣的夢!這個夢醒後,我又睡著了,也做過夢,醒來後卻記不得做的是什麽夢了。所以第一,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不一定這樣,雖然有時會這樣;第二,我們能記得一些夢,但絕大多數的夢都會很快忘掉;第三,有些夢有不完整的邏輯性,比如我昨夜的那個夢,甚至記得夢裏的人告訴我的那個手機號碼,有的夢裏發生的事毫無邏輯性,情節亂七八糟的。
        國人對“夢”字的態度大概同中文裏多數帶“夢”的詞語意義比較負面有關。比如上海人說“捏鼻頭做夢”就是“根本做不到”的意思,相當於“做白日夢”(所想的是不可能的事)、“南柯一夢”(虚空的事)、“黄粱夢”(不可實現的東西)、“夢囈”(胡説八道,上海人說“講夢話”)、“痴心夢/妄想”(一廂情願)和“噩/惡夢”。中國古典小説裏也有描寫夢的,如《紅樓夢》(給人以人生空虚,就象一場夢的結論),以描寫青春期的賈寶玉的一個桃色的夢作爲開頭。《水滸》中有冤魂“托夢”的情節,如武大郎死後托夢给弟弟武松說他死得好慘。中西文化中都有故事將夢看成神幻莫測的東西,由此出現了很多研究夢的著作,特别是國王之類的要人做了個怪夢後還要请解夢專家“詳夢”,解釋夢的意義和可能的後果,連《聖經》裏都有詳夢的故事。不過,如果一個人的夢想真的實現了,我們就說他是“圓了夢”。
        西方文化對夢的態度似乎要更正面些,對它美麗一面的描寫也比我們多,夢的題材進入音樂,比如舒曼的柔美的《夢幻曲》和美國作曲家福斯特的歌曲《美麗的夢神》等,也進入文學,如德國大詩人海涅的《仲夏夜之夢》。我們黄金海岸還有個夢幻世界遊樂場呢!另外像美國參加奥運會的無敵男籃就叫“夢幻之隊”,把對手打得團團轉,就像進入夢境一樣,稀里糊塗就輸了球;連澳洲政界也在六年前出現過一支“夢幻之隊”,就是陸克文/吉拉德搭檔的工黨領導團隊,把霍華德老頭打得團團轉,落花流水地敗下陣來,不过六年中他們也自相殘殺,把自己打得落花流水,以退出歷史舞臺告終。
        慢慢地國人也都愛用“夢”或“夢想”這個詞來代替理想了,連習總也講“憲政夢”,誰還敢批它反動?不過這又是西方泊來品,要歸功於五十年前,正是我們同蘇修論戰得不亦樂乎之時,美國的一位普通平民,黑人牧師小馬丁路德•金。他組織了美國歷史上最大規模的反種族歧視的遊行,25萬白人和黑人並肩進軍華盛頓,其中甚至有衆多好萊塢大牌和各界名人;他作了使他能在歷史上同傑佛遜總統、林肯總統齊名的偉大演説《我有一個夢》,而且有關夢的這部分是他出於激情而脱稿即興發揮的。肯尼迪總統立馬在白宫接見了他。他的夢比預期的更快得多地改變了美國,使美國出現第一個黑人總統,也改變了世界,並成了現代夢的經典。這是和中國夢不同的,因爲它是國家第一號領袖提出的,而另一個是一位平民提出的;一個是爲了一個國家能施行本來就應實施的憲政,一個是為了每一位國民,不管膚色、種族、性别、政治和宗教信仰,都能享有其本來就應有的、上帝赋予而非任何人恩賜的、也不能剝奪的民主平等的權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