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里斯本生與死作者:洪丕柱 发布日期:2014-2-5 |
(今天–2月5日下午,《大洋時報》編輯部來電告知,我在2011年該報的“四十大千爭取定居澳洲二十周年紀念征文比賽”中投寄的散文《布里斯本生與死》獲獎。特將它發表在這裡,以紀念我的已故愛妻迪珊,英文名“黛茜”–野雛菊。) 二十年了,黛茜,真想不到時間這麽快,從妳在1990年初拿到陪讀簽證到布里斯本同我團聚到今年初,已經整整二十年了!雖然妳離我先走一步,沒一直陪伴我到現在,我們還是應該一起慶祝這值得紀念的二十周年,特別是回憶在布里斯本一起度過的美好時光。 如果我們現在相見,看到我的灰髮,妳定會說,唉,弗蘭徳,你老了。而我卻會說,在父的國,妳年輕如前。 1990年初的一天,還在假期,我記得很清楚,正和同事麥克、翠茜一家在瑪萊尼雨林bush walk。燒烤時麥克腰間的大哥大響了 — 當時很少有人佩大哥大,麥克是昆工大傳媒官,最新科技他都有,這就是我爲何把他的電話號碼給妳,因爲我租住的公寓除了門外的公用電話,還沒有私人電話。麥克聼了一下,是黛茜,他對我說,就把那磚塊般的大哥大遞給我。我驚喜地聽到妳的聲音,更重要的,妳已拿到簽證、定了機票,三天後到達布里斯本!麥克、翠茜舉起啤酒和我一起慶祝這好消息。 當時布里斯本國際機場,小卻溫情。我擁抱喜極而泣的妳。我在文法學校的學生司徒帆(Stephen,他的中文名字是我給他譯的)和他父親載我來接妳。妳後來成了司徒帆的義務中文口語輔導老師,使他幾個月後奪取了全國漢語演講比賽冠軍,他後來的學業就同他名字那樣一帆風順。 到了我租住的葛雷高理街那一室一廳一廚房一衛浴加陽臺間的舊公寓,妳驚喜地說,你住得這麽寬,又這麽乾淨,我以爲你一個人生活,房間一定像狗窩。我說,我要教書、學習、研究、寫論文、備課,更重要的是要準備妳到來,怎能住狗窩?妳洗了澡,我讓妳睡覺休息,可妳要我先吻妳,我當然求之不得,這一吻就不可收拾,近二十個月的分別,可以想象,我們投入了激情的造愛。妳說,這樣才能睡得更香。 幾天後導師愛立克博士來看我們,他對妳發音純正雖還不太純熟的英語印象很好,妳得意地告訴他妳是我學生。於是妳成了他的私人助理,每星期去格利菲思大學為他工作三天,整整一年,幫他整理研究資料,並從零開始學習電腦。每天傍晚我下課去公車站接妳,然後一起手牽手漫步回家,一路永遠有講不完的話。 對於妳取得簽證,愛立克盡了很大努力。雖然我早已遞交了申請,可是六四的突發及其後簽證的全部停辦,使我陷於絕望。愛立克幾乎每星期要給布里斯本移民部辦公室打電話,強調我對他的研究的重要性,爲了我能全力協助他的研究,我妻子必須來照顧我的生活。我也經常跑愛德華街移民部辦公室,還有每晚在天父前帶淚跪禱。 作爲答謝,司徒帆的母親為妳付了駕駛學校十次課的學費。我們買了輛二手車,跳進從不敢夢想的汽車階級。幾個月後,妳一槍通過路試取得駕照,從此成了我的私人司機。 在澳洲“不得不有的經濟衰退”中,多少人愁眉苦臉,絕不富有的我們卻生活得如此幸福、美滿、豐富、充滿妳開朗的笑聲。同學送的一架舊佳能相機記錄了我們美好的生活,積累起一本本我稱爲“足跡”的相冊,每張相片背後妳記著時間和地點。周末我們不是手牽手一起購物 — 妳總能買到價廉物美的貨品,因爲平時妳已仔細研究了垃圾郵件,做出精密的購物計劃 — 就是去City的公園或布里斯本河邊野餐,然後我們躺在草地上,無憂無慮地看藍天白雲,享受鳥語、草香、微風和冬日煦暖的陽光。 一天,在葛媧樂山野餐後,我們並排這樣躺臥在山坡遼闊而寧靜的草地上,不遠處溪水潺潺流過。妳忽然說,躺在這裡多舒服,哪怕悄然無聲死去也很甘甜。我黯然傷神。我知道你自幼體弱,幾次行過死蔭的幽谷。在我來澳前,你就經受過一次大手術。醫生坦然告訴妳和我,妳至多還有兩年生命,而現在三年半已經過去。 我知道妳不懼怕死亡,牠只是肉體的憩息而我們的靈的生命會在父那裏永遠延伸。可是我們所害怕的是分離,哪怕是短暫的分離,因爲我們已經分離得太久。 請原諒我,黛茜,我後來背著你,在葛媧樂山坡後的公墓買了並排兩塊墓地,就是妳現在憩息的地方,以及我將來要憩息的地方,周圍是大片青草地,那天我拍下妳躺在草地上的照片,就瓖嵌在妳平放著的墓碑上,我知道妳不喜歡水泥叢林,這一墓區的碑都是平放的,遠遠看去,墓園是一大片青草地。 你來澳半年後,我有機會應聘TAFE的一個高級全職教席,沒想到在百多位應聘者中勝出,當然也得感謝愛立克的推薦書。從此我不必疲於奔命於幾份part-time教職 – 在我拿到駕照前虧得有妳接送,汽車裏的溫情取代了手牽手的漫步 — 有更多時間同妳在一起,並能集中精力很快完成論文。這本妳為我打字的論文,使我成爲全班第一,榮獲榮譽碩士。更令我高興的是,州教育培訓部為我遞上技術移民的申請,讓我們比大多數同胞 — 我們曾以對同胞的愛心,在我們的小公寓裏免費接待過一批又一批剛到的拿學生簽證的新學生,作爲他們最初的落腳點 — 更早擺脫了對未來的不安,儘管在後來等待的年份中我依然瞞著你暗自憂慮。 1991年復活節前,妳來澳一年多後,我們買下並搬進了自己的家:晨邊區的一棟小木屋,後院是一片六百平方米蒼翠的草地,四周綠樹圍繞,包括三株名種波溫芒果。這是我們在上海做夢也沒敢想的。復活節象徵我們新生活的開始。 我們挺傷感地搬出那舊公寓,因爲妳已把它佈置成溫馨舒適的愛巢,又為陽臺的落地長窗縫製了性感的窗簾。我們曾在那裏度過我們第一個聖誕節。雖然有些家具是撿來的,家電和電縫紉機來自跳蚤市場,我們卻非常滿足,愛情和生活的素質並未因此稍減。你走後,黛茜,我多次在那裏躑躅懷舊,透過陽臺的窗回憶我們在裏面的生活。遺憾的是,這棟公寓不久前已被夷爲平地,用於建造新摩天公寓樓。 我們按小小的預算一起去布里斯本河邊的家具倉庫選購家具,同家具商談判價錢,精心佈置有生以來第一個完全屬於自己的家:臥室、書房、會客室和餐廳,有些撿來的家具和舊家電仍堅守崗位。我們沒忘記在會客室放上一架舊鋼琴。我知道自幼學琴的妳曾考取音院附小,卻因某種原因不久被迫退學。文革抄家中你們全家“掃地出門”搬進一個汽車間,從此同鋼琴絕緣。所以能再次活動生銹已久的手指讓妳何等興奮。你酷愛唱歌,嗓子受過唱詩班出身的父親的美聲訓練。仲夏涼風習習之夜,我們的兩重唱伴著琴聲穿透夜幕,一起繪出自我陶醉的夢境詩意,只是體弱的妳,常遺憾自己氣息的短促。 難忘我們在晨邊區平凡卻有味的兩人世界的生活。沒做過主婦,妳惡補家政,炒不好蝦仁打電話回去請教母親。每次去西人同事、朋友家做客,嘗到好的菜和甜品總要向主婦請教recipe回家自己實習,筆記本抄滿這些recipe。清晨我們踩著露珠牽小狗散步,周末我們是伊薩迦音樂廳免費音樂會的忠實聽衆和昆士蘭州立美術館的常客,並參與過本地畫家伊安、珠迪籌辦的大陸畫家的畫展。我們也應湯沐海邀請,在市府大禮堂和昆士蘭音樂廳聆聽他指揮馬勒第三和貝多芬第六交響曲。我們在坦佈林山雨林徒步和觀瀑、在博拉比島沙灘赤腳戲水、在吐旺芭花節看花車遊行、在奴莎水邊度假村泛舟湖面、在摩爾頓島的瀉湖游泳、在黃金海岸的五星酒店度假;悉尼歌劇院旁、墨爾本雅拉河畔也都留有我們的足跡。 澳洲特有的悠閒輕鬆的生活方式並不意味著我們的惰懶。我倆又都是執著的學習和工作狂,珍惜生命,拼命要找回昔日被迫浪費的歲月和失去的機會。文革開始妳還在上小學,所以妳常說自己文化程度是小學以下。文革後妳通過自學考和夜校取得高中和英文大專學歷,可是妳仍渴望正規學習。布里斯本讓妳圓了正規學習的夢:入學TAFE並完成行政管理專科文憑課程,接著又學圖書館管理課程,因爲妳愛書入迷,遺憾的是妳走時尚未畢業。妳兩次住院等待開大刀,我每天來陪妳時總要幫妳補功課,這令醫生護士和病友感到不解:一個生死未卜的人,居然還這樣熱衷學習。妳的理由是,學習是忘掉死亡恐懼,將生死置之度外的最好辦法。妳那些恭整的筆記和作業,今天我仍然保存。 從1992年昆州華文作協成立起,妳就是會員。接下來五年裏,我們同蔣會長夫婦和若干會友們編緝出版昆州最早的華文月刊《澳華月刊》,妳任打字、排版、插圖、校稿,還兼廣告員。沒有任何資助,我們在成本之外還能給作者每千字10澳元的稿費!你的電腦技巧大有作爲,儘管那時還沒有今天這樣先進的軟件和彩色版。妳工作起來不知疲倦,我不得不讓蔣先生監督你午休。 1993年我們在中國聯名出版了《澳洲風情紀實》。我們曾計劃寫我們愛情生活的紀實,因爲妳堅持要人們知道,婚姻不是愛情的墳墓而是它的新源泉,卻因妳的離開未能實現。 司徒帆的獲獎使妳信心大增,沒有上過師範的妳居然擔任了周末華文學校的老師,用英文教ABC們華文,我在成人班教華文,於是我們又以新的形式共度周末。我們也在華文電臺義務工作過,我擬稿妳播音。在我任學院亞洲部經理後,妳是我的part time秘書,協助大秘書雪倫,雖然在家裏妳是上司。 在布里斯本度過的是妳全部生命的一小部分,卻構成了妳幸福充實而有意義的生命的大部分。 七年半後在布里斯本王家醫院妳含笑去見天父。妳受所有醫生、護士和病友的尊敬,因爲不論如何痛苦,妳總面露笑容,配合醫務人員並關心病友。那天清晨,醫生們親自對妳說,他們已用盡辦法,不得不停止一切治療,讓妳在下午死去,徵求你的同意。這簡直是異乎尋常的,可是他們知道妳的豁達。妳含笑點頭。我震怒、痛苦,因爲有他們誤診的責任。可是妳對我說,不要難爲醫生們,他們已盡了一切努力。傍晚,突然雨停天晴,夕陽撒在妳蒼白平靜微笑的臉上,妳的靈被父接走。醫生護士魚貫進來將鮮花放在妳身上,幾名護士居然止不住痛哭出聲,據説這是從來沒有過的。 今天,黛茜,我再次來到妳躺臥的青草地、安息的溪水邊,把我為慶祝在澳二十周年而寫的這篇文章:我們在布里斯本美好愛情和充實生活的故事唸給妳聼,並和同胞們分享。 我知道妳會高興並喜歡我所寫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