燻 魚
洪丕柱
去年耶誕節前,在教育部工作的一位朋友打電話告訴我,在City新開了幾家餐館,其中有家“新上海”餐館,她去吃過,印象很好。她知道我是上海人,建議某日午餐请我去嘗嘗那裏的上海點心和菜肴,看看是否正宗。
我很少去City,因爲停車貴又不方便,要去的話只能坐巴士,也不是太方便,所以對於在那裏開了哪些新餐馆,消息閉塞,正宗鄉巴佬,不像在City的部裏工作的人,中午休息就能上街逛逛,有哪些新餐館開張,他們消息靈通,常能嘗新。但是,其實對在City開張的那家新上海餐館,我早就聽説過,只是還没機會去嘗嘗家鄉的點心等,所以欣然同意。
對我們在學院裏工作的人來説,耶誕節前,即學生考完試快要放暑假前的那段時間,是一年中唯一較能在午休時抽出些時間去City下飯舘的,因爲平時工作很忙,中午只有半小時休息,還常常是在電腦前吃午餐的。
我們相約在女王街某購物中心裏的那家“新上海”餐館門口碰頭。只見餐館門口和裏面的布置確有些老上海氣息,包括門前那輛上海人從前用以代步的雙撑腳架、半鏈罩的老式腳踏車(自行車)。“新上海餐館”的解讀,應該表示它是家新開的上海餐館,有别於以前本市那些原來老的上海餐館,而不是“新上海”的餐館,因爲從布置顯出來的是復古的老上海風味。
餐館生意挺旺,幾乎坐滿了人,連門外也擺了座位。到裏面找到位子坐定,接過菜單點菜。朋友當然推薦小籠包、生煎饅頭、菜肉餛飩、粗炒麵之類的上海招牌點心。我對此全不反對,卻加了一隻冷菜:燻魚。
燻魚是我每次去類似的上海餐館吃飯,無論在上海還是澳洲,比如前年去悉尼開會,在號稱小上海的Ashfield,我也去過一家上海餐館吃飯,都要點的一隻冷菜。我對朋友解釋道,燻魚做得怎樣可以作爲檢驗一家上海餐館是否正宗的標準之一。就是在上海,普通大衆化的點心店,小籠、生煎、餛飩一應俱全,也不一定會供應燻魚,他們菜單不够多樣化,也許是因爲没有能做正宗燻魚的師傅。但較上臺面的麵館,除了鹹菜肉絲麵、炸酱麵、大排麵、素雞麵等,應該都有燻魚麵的。當然那天我感到新上海餐館的燻魚,味道相當正宗。
我之所以要點燻魚,還不光是想檢驗一家餐館的上海菜是否正宗,還有感情上的因素。
實際上,燻魚並非上海的專利菜。在江浙滬魚米之鄉一帶,燻魚從前是一隻家常菜,我母親就會做非常好的燻魚。她是常州人。現在的家庭主婦是否還有這種手藝,我不知道。江蘇的蘇錫常和小城市常熟昆山太倉、浙江的杭州和嘉興蕭山平湖,所作的燻魚同上海的燻魚還稍有一些口味上的不同,主要是偏甜一些還是偏鹹一些。不過大家一吃,都知道吃的是燻魚,就像不管你說臺灣國語還是大陸普通話,大家一聼,都知道你說的是中文一樣。
實際上燻魚並不是燻製或煙燻出來的,像這裡超市賣的smoked chicken或smoked ham那樣,它與煙燻渾身勿搭界(滬語,毫無關係的意思)。它是大油鍋裏炸、爆出來的,所以也有人叫它爆魚。
小時候我看母親做燻魚,至今還有些印象。她將魚(最好中等大小的)洗淨去鱗,去頭,横切成一公分厚的塊,然後放在酒、醬油、蔥薑、糖、八角、桂皮做成的調料裏浸泡,讓佐料的味道充分滲透進魚塊裏。然後撈出,略略晾乾,就放入大油鍋裏炸氽。氽完第一遍撈出來再浸入醬料幾分鐘,再撈出晾乾,又放入大油鍋裏炸第二遍,將魚炸透,有點像炸薯條,要炸兩遍,這是正宗講究的做法,現在多數人只炸一遍。這時魚皮會有點兒皺起。之所以最好用青魚,是因爲青魚皮炸透後很好吃。然後有兩種吃法:乾吃/冷吃或濕吃/熱吃。父親晚上喝粥時吃的燻魚是乾的、冷的。新上海餐館裏供應的燻魚也是乾的冷菜。濕吃指再將浸魚的醬料放入熱鍋裏翻滚一下,澆到燻魚上面,或將燻魚倒入鍋裏,在熱的醬料中翻動幾下,盛出,加上幾莖青蔥端上桌。有時父親在家裏請朋友、同事吃飯,常要讓母親顯身手,可能的話,燻魚會是其中的一道熱菜。我記得它總是得到客人們的高度稱讚,這讓父親顯得非常得意,會從廚房裏請戴著圍裙的母親出場“謝幕”。
那時的燻魚主要是五香燻魚,而且主要是用青魚(草青)做的,今天又有了各種其他味道的,比如辣味的燻魚;還有用其他魚種如鯧魚等做的。不過在我看來,它們都不能算是正宗燻魚,正如寧波黄泥螺,就是黄泥螺的味道,你加了辣醬,味道就不正宗了;你也不能不用泥螺而用其他種類的螺螄做代用品。不過,限於條件,我不能過於挑剔。
父親是一個奇特的中西混合體。在我小時候,他的早餐常是所謂歐陸式的,直到人民公社全民吃食堂和隨之而来的三年大飢荒。他胃口較小,常要用點心來補足,比如因爲他睡得晚,晚上還要吃點夜點心(我們那時不叫宵夜),這夜點心常是中式的白粥加上些下粥菜,燻魚便是他最常吃的下粥菜。我現在不知道到底是因爲他愛吃燻魚是因爲母親善做燻魚,還是因爲他愛吃燻魚,造成了母親善做燻魚,一如雞和蛋的關係那樣。
後來母親工作忙了,就只能在過陰曆年時或假期裏才做燻魚,因爲做燻魚很費時,還要去菜場挑選適當的魚。那時父親晚上吃粥時,就會在八九點鐘叫我們小孩出去為他買燻魚。我和哥哥很高興為他效勞,從我們當時住的愚園路的家出門往西不遠,穿過江蘇路,就有家滷菜店,它賣燻魚,價錢也不貴,兩毛錢就有好幾大塊,足够父親下粥,餘下的他就會犒賞我們小孩子。有時母親晚間要備課、批作業,連熬粥時間也没有,那時父亲就會差我們去粥販那裏買粥。那年代有時在晚上,街上會有各種攤販叫賣:有賣油煎臭豆腐的、賣陽春麵小餛飩的、賣蔥油餅的、賣湯圓的,也有賣粥的。它們都是些小型mobile餐館:小販們肩挑鐵鍋、煤爐和原料,邊走邊叫,拉長調子顯得高亢尖厲的叫賣聲,透過夜空傳到好遠,好像他們都學過聲樂似的,可是讓我這小孩聼起來這叫聲頗有點淒涼。聼到這叫聲,我和哥哥就拿著個小號鋼精鍋到街上去買粥。白粥挺便宜,三分錢的粥,小販拿個鐵勺子,從大鍋打起一勺粥放到我的小鍋裏,就有半鍋,大約有兩小碗,够父親吃了。然後我們順便把燻魚也買回來。
父親是個非常用功的人,即使身為教授,晚上仍要讀書或翻譯、寫作到半夜。他喜歡高聲朗讀,在朗讀中欣賞原文,有時讀到精彩的文段,他會反復讀上好幾遍,直到幾乎能背。他不光讀法文著作(他教法國文學),還讀中國古典詩詞。他的古文功底極爲深厚,年輕時師從國學大師章炳麟,在他指導下,父親曾獲得上海中學生國文比賽第一名。他讀古典詩詞是用一種吟唱的方式來讀的,那時已經很少有人能“吟唱”中國古典詩詞。我們小孩通常九點半就上床了,等我睡了一覺醒來,差不多有半夜了,還能隱約聽到隔壁房裏父親的誦讀或吟唱聲,這深夜的吟唱聲我一直記到現在,我聼來覺得有幾分凄凉。是燻魚讓他能讀書寫作到半夜的吧,我心想。要知道知道反右斗爭之前,他和中國很多老知識分子一樣,寫作很少用鋼筆,多數是用國粹毛筆寫小楷那樣寫的,同我們看到的魯迅手稿那樣,絕不像今天我用電腦打字那樣輕鬆。
反右和大躍進後,中國經濟每況愈下,連年飢荒,餓殍遍地。原來很普通的魚,變成了上海人每年只能在過年時凴票吃到一次的罕見食品,去飯店吃飯時所供應的魚,也是同以前給貓吃的小魚差不多大小。父親從此再也沒有燻魚可吃了。
我家的親友們常會稱讚我們弟兄幾人艱苦學習的精神和優秀的成績—全部考進市名牌重點中學。其實父母親從來没在我們的學習上花過任何精力,對我們有任何督促。我想我和弟兄們都在半夜聼到過父親的夜讀聲,是這聲音在默默地鼓勵我們用功學習的吧。
吃到燻魚,我每每會想起父親,想起那些夜晚他吃過燻魚和白粥後直到夜深的讀書聲。這就是爲什麽,我每到上海餐館吃飯,總會點上一碟燻魚。